顶楼的风很大,吹得单薄的衣衫似翩飞的霜蝶,白色的云霭绕在脚边,更似身在琼楼玉宇一般。
“周姐姐住这边呢,她说喜欢清净,大家便把靠里边的那个房间留给了她。”
带路的女孩长着一张婴儿肥的圆圆脸,看起来不过十四岁左右,稚气都未脱,竟然也被妖族人掳了去。
鹿呦低了低头,收在身侧的手指攥得微微发白。
她现在甚至觉得,那个青龙妖君被云义秒杀的太快,过于便宜了他。
就应该把他也关起来,十八班酷刑都上一遍再给杀了才是解恨。
“就是这里了。”
女孩停下脚步,回头冲他们浅浅一笑,“也不知她这会儿是不是还在睡觉,她好像格外嗜睡犯困,这两天除了吃饭,都没怎么见着她出过门。”
嗜睡犯困……
听到这里,鹿呦不由一叹。
她扬起一个微笑,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只用虎睛石做的彩色蜻蜓递了过去,“谢谢你为我们带路,这个小东西送给你。”
女孩眸光发亮,惊喜流溢:“送给我的?真的吗?送给我的?”
“嗯,只要扭一下它的翅膀,它就可以飞起来,白天可以吸引周围的蝴蝶飞过来,晚上还能发光当小夜灯,可好看了。”
鹿呦给她演示了一下动作,又有些遗憾道:“可惜高空之中没什么蝴蝶,你拿着去玩吧。”
这是她以前逛古街的时候买的小玩意儿,以前通宵研读阵法的时候,喜欢把它摆在枕头边当灯烛用,好看还不用担心失火,不要太方便。
女孩受宠若惊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摸了摸上面薄若蝉翼的翅膀,“谢谢你,仙女姐姐,你人真好。”
鹿呦微微一笑,转过身准备敲门,那女孩又突然开口道:“仙女姐姐……”
鹿呦回头。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以后也能成为像你们这样的仙人吗?可以飞,可以自由自在,还能揍坏蛋……”
天真的语气,明亮的眸光,恍惚间,鹿呦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在被渡海道人收为弟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憧憬过的吧,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修仙界的残酷。
鹿呦沉吟片刻,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弟子腰牌递过去,笑道:“你拿着这个,去楼下找一个姓万的师姐,她以前是我们宗门的测灵弟子,也许能帮你看看你适不适合修炼。”
女孩再是年小懵懂,也知道这对她来说是个天大的机缘,连忙对着鹿呦鞠了一躬,说了好一些感谢的话,才拿着腰牌下了楼去。
直到女孩身影不见,鹿呦转过头,才发现乌林一直看着她,眸光柔亮而灼人,她一愣:“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一边说,一边敲了敲门。
乌林失笑摇头,“我只是在想,世间如呦呦你这般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你的哥哥。”
鹿呦冲他眨了眨眼:“吾身虽小,但藏须弥。虽然知道你在夸奖我,但你是我哥哥,我就不客气地收下啦。”
她说着,又轻轻敲了敲门,里面却一点声响都没有。
鹿呦不由瘪了瘪唇:“怎么周彤也不开门啊,她总不至于跟师兄一样闭关吧?”
乌林却是脸色突然一变,猛地踹开了房门。
“哐当”一声,染血的碎瓷片掉在地上,周彤抬起头,竟是满脸泪痕,全是绝望:“你们别过来!”
鹿呦瞳孔一缩,急声道:“你想干什么?”
周彤捂着鲜血长流的手腕,踉踉跄跄地向身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上木窗,退无可退,才停下了脚步。
“你骗我!我之所以会恶心,根本就不是什么肠胃紊乱,而是怀孕了对不对?”
“我怀了那个妖孽的孩子!”
她声音嘶哑,近乎是哀嚎着吼出质问的话语,泪水顺着苍白的下颌不断滚落,已是全然崩溃的模样。
鹿呦眼中亦是泛起水光:“骗了你是我不对,可我当时也只是想让你坚持到被救出来……你现在已经得救了,以后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在等着你,穆肖也在等着你,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不开呢?”
周彤却哭着摇了摇头,颤抖着唇道:“我原本以为我只是失去了青白,可我现在还怀了一个孽种!一个我最厌恶的人的孩子!你让我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阿肖!他又怎么会接受一个怀了别人孩子的女子?”
她闭了闭眼睛,眸光凄凉而破碎:“还有阿爹阿娘,又怎么会承认有我这么个名节败坏,身怀孽种的女儿?我若是回到镇上,便是唾沫星子,也能将我淹死!
与其连累他们二老被人看不起,被人谩骂,我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干净!”
她两手把脸一捂,泪水却仍旧顺着指缝流出,哽咽的几不成声,“只要我不在了,他们就能和以前一样受人尊敬,阿肖也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不用强行接受我这样一个残破之身。”
“只要没了我,一切都会更好……”
鹿呦睁着泛红的眼看她,声音微哑,“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如果没了,他们该有多难过?你说的那些都只是你的臆想,他们如果失去你,只会活的更痛苦和艰难!
别人的眼光就那么重要吗?他们再看不起你,再骂一些难听的话,他们也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你为了一些根本不在乎你的人,而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值得?
你知不知道,你比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幸福多了!
至少你爹娘都在,还有一个一心一意爱着你的人。
我从出身开始就没见过我爹长什么样,我娘也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被人给害死,我想见她都只能在梦里。
我如果是你,我娘如果还在,便是遭遇再大的不堪,我也会死皮赖脸的活着。
为什么一定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你怪天怪地去啊,你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到别人身上去啊,不要只冲着你自己来好不好?
还有穆肖,他一个半妖小哑巴,没了你谁还会要他?你若死了,他只会遇到个丑女人,天天被人作践!
不就是长了一坨肉吗?打掉不就行了吗?我来给你配药,保证不伤身体,也不会痛,两天就能让你下床,看着跟正常人毫无差别!”
鹿呦说着说着眼泪也滚出了眼眶,她知道古代女子的思想受封建糟粕的荼毒有多大,可这都是修真界了居然还tm逃不过这个怪圈,就很令人恼怒。
不过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哪怕是在现代,想不开的人也比比皆是,总有人会用别人犯下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责怪自己。
鹿呦是个自私的人,在她心里,只有她在乎和在乎她的人才重要,至于其他人,什么也不是。
她也鲜少有自己跟自己内耗的时候,想不通的就不去想,被人辜负了那就不爱,你太可怕了那我就逃,打不过我就暂时认怂,总之一切以自己活得开心舒适自在为目标。
世界挺美好的,没必要为了一些臭鱼烂虾,把自己也给毁掉。
有一些波折你当时看着觉得天都快塌了,事后回想,也不过就是那样。
鹿呦说了这么一大串话,周彤听完之后总算有了意动,但却哭的更加哀恸,声音里夹了丝委屈:“真的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鹿呦趁机上前抓她的手腕替她包扎止血,语声温和而平静,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般:“不仅能和以前一样,你还会过得更加幸福,跨过这道坎儿,就是另一片天地在等着你。”
周彤终于抑制不住,抱着这个比她还小的少女,哭的不能自已,轻生的念头却在无形中消弭。
鹿呦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说话。
阳光透过稀薄的云雾轻柔地洒在两个相拥女孩身上,连吹来的风似乎也不忍打扰,徐徐的,一切温暖而静谧。
乌林静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那个白衣的少女,嘴角微微上扬,眼眸澄亮。
船舷边,玄衣的男子搁下最后一子,神情淡漠地起身,“累了,先走一步,师兄请便。”
说罢,衣袖一拂,消失在原地。
再次出现时,已在顶楼庑殿最高的那根脊木上。
风吹地衣袂飘浮,猎猎作响,他背着双手,身如孤鹤,目光静悒地看向远方浩荡的云海。
良久,微微低头,看向自己腕间银铃,声音低涩不明:“你也会觉得我不配活着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孤鸣的风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