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越发冷肃,头顶血月圆亮似盘,淡红色的光晕笼罩弥漫在整个夜空,诡异而华丽。
风撩起少年人染血的衣角,若回旋的风雪卷起零落的红梅,墨发如瀑,轻轻飞扬,他眼神淡漠地看着那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妖兽。
银剑滴血,指向了它的眉心。
那双不可一世的猩红紫眸渐渐阖拢,沉沉的暮气透过模糊的视线蔓延至灰败狼藉的染血皮毛,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着,如同被撕裂一般,每呼吸一次都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它还想低头看看下面的少女,眼前浓重的黑暗却已经不能再成像了,庞大的身躯缓缓倒下,剑光袭来的那一刻,心里的晦涩和痛意亦犹如铺天的海裹挟了眼底最后一丝光亮。
真的,真的很讨厌这个所谓的弟弟啊……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拥有自己竭尽全力都不能拥有的东西,就只是因为他是个完整的人类,而自己却是人人都厌恶恨不得去死的妖孽吗……
现在连自己唯一拥有的一点温暖,他也想抢去吗……
好想,好想杀了他,如果不是曾经答应过那个女人护他一世,他应该早就是一具尸体了吧……
阿吟,阿吟……你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只会永远偏向他的对吗?我已经只有你了,你能不能,也多喜欢我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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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国皇宫,漫天飞落的雪花将少年本就苍白的面庞衬得越发孱弱,他抬眸,怔看了一眼窗外被风吹得左晃右摆的梅花,喉咙泛痒,压抑地咳嗽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拂去落在书卷上的雪花,认真看了起来。
“太子殿下,您风寒还未好,且歇一会儿吧。”
旁侧的宫人一脸心疼地看着他,他轻轻摇了摇头,“孤才刚刚被推选为太子,若不努力,怎能服众?”
宫人看着他欲言又止,终还是叹口气,“可是,身体也很重要啊殿下。”
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儿罢了,怎就这般老气横秋的样子了。
他笑了下,似自嘲般,“我这具身体,总比旁人要抗造些的。”
毕竟十天半月挨一顿板子,伤口未好又添新伤,这都还能活着也是个奇迹。
压抑的咳嗽不时传来,少年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长长的黑睫轻垂,半掩住阒黑不见底的凤眸。宫人上前想要关上透风的窗,他却抬手制止了,“且开着吧,孤不喜欢太闷了。”
宫人蹙眉:“可是这会加重您的风寒的。”
他无所谓道:“又不会死,不过是多折腾几天罢了,无碍的。”
另一宫人端来刚熬好的药,忧心道:“话虽如此,但几日后便是宫里一年一度的骑射比赛,您这个状态恐怕是……”
少年轻笑,接过药碗,脸虽透着病弱,眼里却扬着桀骜和自信,“孤便是这个模样,那些草包也不可能赢过孤。”
两个宫人相视一笑,“咱们太子殿下自然是最厉害的。”
他轻勾着唇,漆黑眸底却不置可否。
“哥哥,哥哥!”
外殿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眸色微冷,淡声吩咐道:“孤不喜欢吵闹,将他抱走吧。”
一宫人横眉立目道:“哟,您这刚当上太子,就摆这么大的谱啊?咱们曦殿下是哪里得罪您了,心心念念想来找哥哥,结果刚来就要被撵走。呵呵,怕不是前些日子挨的板子还不够多,现在竟也敢端起太子的架子来了。”
皇后不喜他,这些宫人也是欺他欺惯了的,说话自是嚣张毫不顾忌他颜面,这种奚落他早就习以为常,所以面上仍是一片平静。
刚刚派来伺候他的宫人却是不能忍,怒目而视道:“大胆,这里是东宫,尔等休得放肆!”
他垂着睫,眸底划过一缕讽刺,怪道人人都想往上爬,原来身份不一样后,待遇也会水涨船高。
那宫人冷笑一声:“这太子的位置稳不稳当还两说呢,别没坐两天,回头又掉了下来。”
宫人虽愚昧,但若不是背后有人示意,也不敢这般大摇大摆地过来羞辱他,他自是能猜到背后之人是谁,却不欲多生事端,摆摆手,示意手下的人将这些人赶走便罢了。
“住口!”那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出声,奶声奶气,却认真严肃,“谁允许你们这么说哥哥的?”
领头的宫人蹲下来,挤咕低声道:“我的小殿下唉,人家都抢了您的太子之位还对您如此不待见了,您怎么还替他说话啊!”
小殿下义正言辞:“父皇曾经说过太子之位贤能者居之,哥哥做太子有何不妥之处吗?”
宫人语气骄矜道:“那当然不妥了,太子之位原本是娘娘嘱意留给您的啊,现在却被他抢了去了,这叫什么事儿……”
“好了,不想听你说了,你走开!”小殿下却伸手将她推开,迈着萝卜腿跑到窗桌边,踮起脚尖将一枚明黄色的符袋塞进了那病弱少年的手里。
“这个送给你哥哥,母后说这个可以保平安,你老是受伤,所以曦儿把它送给你。”
三角形的符袋摊在白皙掌心,做工精致,绣金纹字,红线编织的绦绳上还串着珠玉,一看就是用心所做,可他却只觉得刺目。
因为他打破一尊玉观音而差点要了他命的人,却可以为了另一个孩子虔诚地跪在佛前祈要一个平安符吗?
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什么都有,而有的人光是想活的像个人样,都要费尽心机,何其可笑。
他喉咙瞬哑,像是不能再直视般,偏过了头去,“拿走吧,我不需要……”
“曦儿,曦儿……”殿外却又传来了一声声焦急的呼唤,雍容华贵的妇人迈着匆匆的步伐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宫人紧随其后,霎时便把殿内挤得满满当当。
他顿了顿,缓缓起身,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儿臣拜见母后。”
姿势,礼仪,表情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只不一样的是,现在做了太子后便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下跪了。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极其响亮的一巴掌。
妇人虽养尊处优,可打他的这一巴掌却用了死劲。
苍白的脸颊很快起了通红的指印,嘴角泛起点点血红,心像被割裂般疼了一瞬,又很快麻木,只是眼圈却不由自主地被氤氲上了一层透红的薄雾,他匆忙低下头,手指紧紧攥握成了拳。
妇人高傲冷厉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本宫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坐上这个位置的,但你给本宫记住,你不配!太子之位只能够由我的曦儿来坐!等他长大一点,本宫便会替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夺回来,你最好识趣一点,切莫生出什么妄想。”
他僵在原地,整个人如坠冰窖,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直到良久才木着声音,哑着喉咙,本能地循着常规礼仪应了声‘是’。
直至妇人抱着男孩,带着宫人鱼贯而出,大殿又空旷下来,他仍旧面无血色地站在原地,喉咙轻轻滚动着,长睫下的眼似冰雪覆盖原野,寂若死灰。
宫人找来药膏欲要为他上药,他抬了抬手,声音平静,却难压涩意,“不用,它自己会好的,你们出去吧……”
宫人互看了一眼,最终还是缓缓退了出去。
他双眼无神地回到桌边坐下,想重新拿起书卷翻看,动作却有些杂乱无章,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痕,血染在刚刚批注的墨迹上,鲜艳的能灼伤人眼。
“脏了……”
他低声轻喃,手指轻轻抚摸在书页上。
男孩送他的符篆还攥在手心,他静看了良久,一滴泪蓦地滚了下来,晕湿了绣面。他咬着唇,全身微微战栗,情绪似是再也压抑不住,可最终却还是阖上眼,深吸了口气,一切又都平静下来,开始若无其事地做起了功课。
过几日便要开始考校,他不能懈怠。
然而这一次的考校,他终是没能参加。
在考校的前一天,宣皇后便以他偷盗了她给云曦的护身符为由,将他召到了未央宫,实行了三十杖责,新伤加旧伤,便是他再能耐,也足足一个多月没能下得了床。
自此,符篆就成了他人生中最讨厌的东西。
直到,收到那个少女送给他的礼物,他好像……又好了伤疤忘了痛,将从前最讨厌的东西整日戴在了身上。
而那个所谓的弟弟,原本就是一根刺的存在,自此后,便不能自已地染上了几分恨。
其实此事与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干系呢,可当时的他也只是一个小孩呀,况且,他这般卑劣、心胸狭窄而又自私的人,又怎能做到不嫉不妒不迁怒呢。
后来,他登上了皇位,酆国也在妖族的践踏下岌岌可危。
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终于找到了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祈求他保下她最爱的‘曦儿’,言语恳切,泣不可仰,却半分没有想起过,他也是她的孩子。
他没有吭声,未应好也未应不好,只是坐在金銮殿上,静静看着她哭泣的身影。
为此,她指骂他冷血无情。
冷血无情么?他认了,他便是这样的人,生来无情,也不需要有情。
可事实上,他谁也救不了,救不了万千百姓,救不了她心心挂念的曦儿,也救不了他自己。
所有人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却都忘了,他纵是智多成妖,当年也不过才十岁。
众人皆说他是不堪的,他便想着,他却是不堪的。可国破那日,一个不堪的人,到底还是生出了一些悲壮殉国的志气。
他不畏死也不惧生,这世间没什么能让他觉得值得留恋的地方,可若他想苟且偷生,为自己谋划另一番出路,以他的能力也不是不能做到。
可最终,他还是执起了自己的佩剑,打算与这座沉寂染血的宫殿一起陪葬。
他是存了必死之志的,亡国之君,国破,君殁,理当如此。
可是,她又在最后一刻冲出来替他挡了一刀。
多么多此一举,在他完全心死之后。
然后还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心却还是生了些许微澜,许是太渴望的东西,终于有一天以一种奇曲不可思议的角度实现,便是知道是虚妄,也足以让人震惊和难以置信。
直到,她在弥留之际,以救命之恩逼他应承下几个承诺,其中便有她心心念念的曦儿,他才始知,原来连救他和‘对不起’也都带着算计的味道。
他本该如她所愿,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无情之人,可最终却不知为何,一切都在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所发展,连他也成了一具她想复仇的完美傀儡。
他的人生,称得上欢愉的时候太少,以至于一丁点,都能记得过于深刻。
直至遇到那个少女,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另一种活法,不是整天待在算计和黑暗血腥里,而是可以有阳光,微风,有春天的花,冬天的雪,有夏天的萤火,秋天的纯酿,还有一个陪伴左右的她。
可是便是这么一点温暖,也在最后离他而去。
不过没关系,他这样一个自私、执着、又坏得彻底的人又怎么会允许她离开自己呢,即便是倾尽所有,无所不用其极,他也会把她抓回来,让她永永远远的,只能待在自己身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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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兽影倒下,压塌了半边山林,正当少年的剑快要刺中它的咽喉时,一声嘶声力竭的惊喊声倏然从下方传来,穿透空气,宛若一道闪电划破寂静的夜空。
“不要杀它!!!”
她嘶哑着嗓音叫喊着,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要将整个黑夜都撕裂开来。
少年握剑的手一颤,面色一白,动作停顿,堪堪止住了进攻的姿势,而眼前壮如小山般的巨兽,也在眨眼之间化为了一只小小的、满身鲜血,融在夜色里也几乎令人发现不了的小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