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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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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the Untold》 Secession Studios)
诧异的惊呼四起,却瞬间消弭于无形。长桌中线的一行烛光先是腾的一下剧烈燃烧了起来,四下浓稠的影子跟着膨胀,当黑影与黑影融在一起,便像是气球一样爆开,变成了盛大的光芒。烛火熄灭,灭绝大厅高远的天花板亮起了一片雪白的光,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手术室。
那些身前摆着自己本体的魔神们,像爆炸的气球般全部消失了。成默放眼望去,只有十九个通过了审核的魔神们有些不安的坐在座位上。这些人中,除了查理医生,他的人占了三分之一强,雅典娜、西园寺葵、阿米迪欧、阿亚拉、希施和零号他们都在,但从排序上来看,他无疑占据着绝对优势。
“大清洗啊。”他想,“李济廷在为我登上王座扫清障碍。”
李济廷拾级而下,在经过他身边时,淡淡的说:“跟我来,成默。”
成默默默的跟着李济廷,他无法窥探到李济廷此刻在想什么,但他能感觉到李济廷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无力感。
能让第二神将无力会是什么?
“坚持是件既困难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岁月漫长。”李济廷轻声说,“可有些事情,你没有办法不坚持下去。可面对如此庞大的组织,你一个人再强悍,也无能为力。很多时候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因为感情的因素,因为毁灭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的原因,我一直在等待,也一直在忍耐。黑死病变成如今这样是我的责任,罪恶这种东西就像是野草,只要欲望是这个世界上升的推动力,那么罪恶就不会消失。我唯一的做法就是把它握在手中,起码还能够控制它,不让它过度泛滥。”
成默能从李济廷的这句话中听出来一种深重的孤独。也许让这个强悍无匹的神将所无力的就是“人心”,“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活了两百多年的李济廷还是原来那个他,可跟随他的却早已不是原来那些有着共同理想的人。
那些人早就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还真是无奈啊!
他也叹息,“我明白,师傅。”
李济廷笑了一声,“不是说教,也不是开脱,就是一句感慨而已。”
这笑声像是自我解嘲,成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索性保持缄默。忽然间,长桌上的那一线烛台重新燃亮,他看到了一半的黑暗,一半的光明,就如同在宇宙俯瞰地球,这黑暗与光明在长桌上有如日夜般交替。脚下的阶梯变得极为漫长,像是他正跟随着李济廷从天上步入人间。
奇异的景象叫成默屏息凝神,他细心观察,在白天时,他可以看到那些消失的魔神投射于地上淡淡的影子。那些影子在不停的在地面运动,像是微风拂动的窗帘,手术刀与止血钳的微微影子也如盛夏阳光下叶片摇晃的倒影。他听到了沙沙声,仔细看地上有手术剪刀剪开皮肤的动作。再认真聆听,呼吸机悠长的呼吸声,如风。鲜血从不存在于桌子上的身体中流淌出来,滴在桌面上,滴在了地板上,有些凝固成了斑驳的血点,有些流淌成了血腥的河流。
当白日散尽,夜晚降临,他能看见坐在座位上的魔神们所佩戴着的古朴又诡谲的面具,他们在燃烧的火光中仿佛恶魔的果实,又像是一次躲藏在地狱深处的秘密集会。
各种隐秘的细节从光与暗中生长出恐怖的参天大树,长长的餐桌就变成了一个世界,又像是一株大树的主干,陷于虚空中的魔神们与坐于座位上的魔神们投射于地上的影子,组成了亦真亦幻的枝丫。大厅时而恍若白昼,时而被烛光映照成点点星光的夜晚。这般奇景既绚丽又阴森,无论是白天能够看到影子做手术时的画面,还是晚上那些枯坐在座位上宛如佛像的魔神的画面,都叫人心底发憷。
总之,成默的眼前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虚幻感,让他像是在体验一款宏大又诡秘的游戏。
成默忍不住看向了李济廷,他沿着台阶缓步向下,长桌上光与影的轮替,是在跟随着他的脚步变幻。但他每一步都身形凝重重若千钧,像是造物主背着十字架行走于弯弯曲曲光影参差的苦路。他背后的白色羽翼失去了华丽的光泽,拖在台阶上沙沙作响,似细雨摩挲着石阶。
这一刻,成默仿佛目睹了神从他的庙宇行向地狱。
李济廷仿佛感觉到了成默的视线,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呢喃:“人活的太久了,记忆会变成无数断裂的碎片。就像是一本无序的相册。”他微微的出了口气,“知道我为什么对佳太罗尼亚的那次撤退记忆如此深刻吗?不是因为那次死了很多人,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我都亲眼看见过很多更加残忍的画面。亡者的骸骨铺满了平原,硝烟之上飞着铺天盖地食腐的秃鹫。鳞次栉比的街巷血流成河,野兽一样的士兵砸破了门板与窗户,开枪向屋内扫射,凄惨的呼救响彻云霄。在郊外、在河流、在城市,呼啸的炮火掀起了死亡的浪潮,躲藏起来的人们像是老鼠一样瑟瑟发抖,在祈祷中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战争中叫人悲伤的生离死别实在太多了,多到我对死亡这件事,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感知力。今天,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一点点....”
成默在斗转星移般变化的光影中无声聆听。
“我记得我们逃到达赫尼尔河,越过那条河,我们基本就能逃离弗朗哥叛军的追击。希斑涯的冬天不算很冷,但没有船只,想要渡过那条宽大而阴暗的河流,还是相当的困难。我站在河边,看着湍急的黑色河水从我眼前汹涌而过,发出隆隆的声响,像是条凶恶的巨龙。当时还剩下六百多人,但几乎人人都带伤带病。最近的桥梁有叛军重兵把守。要是冒险渡河,先不说我们用什么方式,只要叛军抓住机会伏击,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我和几个头领有乌洛波洛斯,倒是可以离开,但我们怎么可能抛弃自己人?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带来了一个村里的吉普赛女孩子,说她知道不远处有条索道,只要挂上钩子,就能轻易的滑到对岸。只要我们给点钱,她就能带我们去。这件事本没有太多好怀疑的地方,毕竟整个村庄完全被我们控制住了。可她实在太漂亮了,穿着一身浆洗过的洁白衣衫,蓝色的长裙镶着花边。她的胸脯很饱满,裹着白色的女奴紧身衣。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绿色的孔雀石,在太阳的映照下晶莹剔透,美到让人挪不开眼睛。在战乱的小村庄,遇到这样一个好看的女孩,任谁都要怀疑,可我们也不能错过能够渡河的线索。我选择的是由我和路易斯还有德勒兹,也就是亚斯塔禄的爷爷和雅典娜的外公,我们三个人带了一支小队先跟着她去上游看看。”
说到这里,李济廷停了下来,像是陷入了回忆。成默下意识的去观察李济廷,竟能从他晨星般的瞳孔中,看到一条奔涌的幽暗河流。时光依然按照李济廷的脚步在长桌上流转,成默低头看,这阶梯似乎没有尽头。
“后来呢?”他忍不住问,其实也不是忍不住,他只是想要提醒李济廷,他们并没有在八十五年前的达赫尼尔河,在李济廷身边的也不是那个漂亮的吉普赛姑娘。
“那个时候路可不好走,我们从村镇出发去索道,至少得一整天。在路上我不停的套她的话,她终究是太年轻了,哪里是我这种老狐狸的对手,被我找到了破绽。在一番逼问下,她说索道确实是有,带我们去也是真的。但她害怕事后被叛军报复,再加上叛军给的赏金也不少,所以她还叫她弟弟去通知了叛军。她哭着求求我们不要杀了她,说她才十六岁...我也不能确定她到底多大,那个时候的女孩子总是很早熟。反正她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在战争中死掉了,母亲被纺织机轧断了腿,现在全家都需要她养活,这件事是真的。至于是不是马上就要带她母亲去看病了,她拿不出钱来,实在是走投无路,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她跪下来求我们,哭得梨花带雨,还说只要不杀了她,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听上去似乎像是个爱情故事?”
“哪里那么多爱情故事?尤其是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李济廷笑了笑,“你现在还不明白,等你活得够久了就会明白,爱这种东西其实很有限,所以当你年轻的时候耗空了胸腔里的爱,余生的爱就变得越来越奢侈,尤其是对于我这种能够永生的人来说,没有爱,活着.....就是一种煎熬.....”
“看上去您可不像那种人。”
“哪种人?”
成默耸了耸肩膀,“耗空了爱的人。”
“我喜欢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她们就像是精灵一样。我年轻的时候会不断的追逐她们,欲望让我想要将她们据为己有。等年纪再大一点,就像克拉克一样,喜欢用画,把她们最美的时刻定格成永恒。后来,我就只喜欢静静的欣赏,看着她成长,盛开,枯萎.....可惜人间不是一个美好的花园,而是满是泥泞,瘴气密布,野兽遍地的沼泽。”
“很有贾宝玉的风格。”
李济廷扭头对成默眨了眨眼睛,“我年轻的时候更爱看的书是《李渔全集》,我好像有一套古籍版本,像是还扔在床下面,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在我床下找找,也许会发现一些有趣但不值钱的东西。”
“哦。”成默说,“你还没有说完那个吉普赛女孩的故事。”
“其实也没有太多可说的。我们得知了真相,几个人继续向索道前进,又派了人回去通知村镇里的人赶快撤离。然而已经迟了,反叛军和我们的人在村镇里展开了激烈的交火。苏菲的弟弟死于我们的子弹,反叛军根本没打算给他钱,还逼他拿起了武器,而我们的人,也因为背叛而怒火中烧,烧了她们的家的房子,她的母亲和另外一个弟弟妹妹不知所踪。”李济廷低声说,“瞧,战争中,政治家提供弹药,富人提供食物,穷人提供孩子。战争结束后,政客们取回剩余的弹药,富人种更多的粮食,穷人寻找孩子的坟墓。”
成默清楚“不知所踪”就是“烧死”的委婉说法,他没有想到李济廷说的故事是如此的悲惨,“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战争本身并不残酷,它只是一个超级放大器,它不仅能放大人性中的恶,同样也能放大善。”
“不过它大多数时候放大的都是恶。”
李济廷笑,“只有‘恶’才能很好的生存下来不是吗?”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边打边撤,绕了一大圈终于甩掉了追击的叛军,沿着绳索渡过了达赫尼尔河。到达河对岸时,我们立即剪短了铁索。这个时候苏菲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已经不对了,眼睛红肿,披头散发。我松开了绑着她的绳子,问她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会收你做教女,我会培养你,让你成为一名杰出的医生。她颤抖着摇头,眼睛里全是朦胧的死一般的黑色雾气。我知道她大概一时很难接受现实,可这样放了她我又担心,于是决定把她先关起来,让她冷静一下。结果没有想到,我刚把她交给手下,还没有走多远,她就从我手下的腰间抽出了匕首,直接割断了小半脖子,我不知道她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那么的力气,拉出那么大那么深的伤口。我转身跑了过去,将她抱了起来,她的脑袋耷拉着,我试着把脖子给她接起来,却无济于事,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一个漂亮的姑娘,转眼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我到现在脑袋里都还有一种幻觉,似乎那天夜里,她在濒死之际抬手抓住了我的衣领,用尽最后的力气对我说她在地狱等我。月光照着她绿色的瞳孔,那水晶般的瞳孔逐渐像是被漆黑的墨汁给吞噬了。她才十六岁而已......”
成默知道安慰没什么用,却仍然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个时代的错。”
“我并没有觉得是我的错,也从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其实悲惨的事情,我遇到过实在太多太多,每一桩都血淋淋的。有些时候我都会惊讶,我是怎么将那么多残酷的事情遗忘在脑海深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忘不了苏菲,于其说忘不了她,不如说忘不了那漂亮的面孔和那双空洞的眼睛。我遇到她的时间,不到我漫长人生十万分之一,但这不及十万分之一的记忆却极为深刻。甚至和我的母亲一样久远.....”李济廷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质酒壶,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随后递向成默,“要来一口吗?”
成默没有拒绝,接过熟悉极了的双头鹰银质酒壶,也喝了一口说:“这酒壶是批发的吗?”
“哈哈,差不多吧!我在偷圣约柜的时候隐瞒了西忒仂仓库的位置,拿了不少钠淬留下来的好东西。”李济廷说,“现在都留给你了.....”
“我该怎么回答?”成默又喝了一口酒,才把酒壶还给李济廷,“听我说谢谢你?”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我早就想要甩掉这个沉重的包袱了。今天,终于一切都将结束,我可以好好休息了。”
“可没那么容易。”
“是啊,没那么容易。在第二次战争结束以后,我曾经以为黑死病可以永久的退出历史舞台,包括我也可以。却没有想到,畅想中的全球大一统没有到来,世界反而被分割成了数不清碎片,并且是越来越难以聚合的碎片,‘工人’这个曾经充满力量的名词,被彻底的解构和瓦解。我曾经期待过科技能给人类带来改变,但事实上因为主宰世界的精英各怀鬼胎,科技反而变成了思想的囚笼,所以很有可能到头来,科技会让人类会从碎片升级成齿轮,在大数据的帮助下,生产的效率会更高,但你不过是个生活在水泥盒子里的数据,没有梦想,也没有忧虑,靠着虚拟世界里的感官刺激来生存。”李济廷低下了头,“想想真是可悲,数百万年前,人类好不容易从黑猩猩升级成了有思想的直立猿。而到了未来,人类如果放弃了探索宇宙,就会变成没有思想的数据蚂蚁.....更糟糕的是我们对那些生存在高处的造物主们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而永不知足又不负责任的人类精英们,只顾着享受眼前的纸醉金迷,对末日降临毫不自知。就连我.....也如此......”
成默叹息了一声,主动从李济廷手中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我也觉得人类的未来挺悲观的。”
“都这时候了,也不说点好听的话?”
“说不出口。”
李济廷“哈哈”大笑,“我看你哄女孩子开心的时候,什么都说的出口,现在轮到我一个糟老头子了,就说说不出口?”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李济廷停下了脚步,拍了拍成默的肩膀,“oK!oK!是我糟老头子没有魅力。”
成默注视着李济廷,他知道,马上,这宏大的游戏将抵达一个他所期待的结局。但正如李济廷最开始所说,“结束和开始,是同一个意思”,这个结局属于李济廷,并不属于他。他的旅程是开始还是结束,现在尚在混沌之中。他郑重其事的说道:“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李济廷没有说什么鼓励的话语,只是放下了拍他肩膀的手,“当时我抱着着苏菲,有种强烈的感觉,不能因为我习惯了世界是这样的,就认为世界确实是这样的,它不该是这样,要改变它!”
成默点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