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源山下,文江。
江水浩荡,船只往来。岸边屋舍鳞次栉比,街上人潮涌动,士子文人络绎不绝,言辞雅逸,人物风流,地面整洁,精致贵气,似乎风到这儿也变得柔和了。
魏国王子郭优之带着一队人,站在一处大院前,院门匾上题着“江邸”两个大字。江修祥面带微笑,领人站在匾下相迎。
院前空地支着三个木架子,架顶各挂着一只巴掌大的金色木牌,木牌下,有平整木板,各题有词,依次分别曰:
有知孚国者,请取牌,前厅奉茶,酬一百金。
有知时空者,请取牌,上堂同饮,赠三百金。
有知仙神者,请取牌,正厅讲学,愿奉为师。
郭优之向江修祥抱拳一礼,抖了抖袖子,走到木架子处,取第一块金色木牌。围观众人喝彩道:“好!郭王子曾到孚国游,当知孚国之事也!”
郭优之将金色木牌向四面扬了扬。又抖袖子,去取第二块金色木牌。有好事者喝彩道:“好!郭王子玄学独步天下,当知时空者!”
郭优之将两块金色木牌四下一亮,没再取第三块木牌。趋前和江修祥相见。江修祥朗声大笑,迎入府中。
众人在厅客气一番,各自引坐,仆从奉茶伺立。
郭优之与江修祥坐于上首,袁飞、司马侦等修士,陪郭优之的梁国官吏等陆续就坐。
郭优之见到江府队伍中一名面颊瘦削,嘴角显着两道弧沟,指甲极长的老者,认出他来:梁皇身边的大太监陈保保。看他嘴角噙笑,似乎没有平常那么苦大愁深。心忖:“你这可不像是皇帝派来旁听的啊,你都坐在江修祥和我的下首了。”
陈保保揣出他的心思,笑着解释道:“殿下,我并没有领陛下的差使。今日我的身份只是休沐来求学的陈保保,诸位贤达只管畅所欲言,陈某恭敬静听。眼下是文江难得的盛会,很多人都翘首以待,可惜不便大场宽院。座次有限,不能周全,小憾,小憾啊。”
哦,门票卖完了?但我看紧挨着你的下首还空着两个座位嘛。郭优之瞄了一眼陈保保身边的两空座。
陈保保指了指空出的两座,道:“稍后还有一对妙人要来,早就约了的,他们办完差使就到。不必等他们。”
江修祥举茶杯示敬:“殿下,请茶。”
郭优之举盏示敬,开低音炮:“小王自远而来,对梁国礼仪生疏,若有失当,请江大人和诸位贤达见谅,并多指点。”
江修祥笑道:“久闻殿下洒脱豪迈,无不钦服。咱们今番以文会友,见心明性,只管开怀畅谈,无拘无束,断不会有失礼甚么的说法。”他以身示范,随手解开把头皮攥得紧紧的文士头巾,从袖中取了根木簪,把长发松放地绾在头顶,双手一拍:“上酒!”仆从马上将吃食和酒等陆续呈上。
郭优之也爽朗大笑,道:“如此甚好。”两条大长腿嚓地支开,双掌抚膝摩挲,肩膀脑袋还晃动几下,叫出一声“舒服自在”来。取壶自酌一杯,仰头饮之,道:“江兄,可知天赋异禀一说么?”他连江大人也不称呼了,直叫江兄。
江修祥道:“曾听说一目十行,过目能背。可算得上么?”
郭优之道:“记忆超群,自然要算。江兄也算是记忆超群的人,有神童之誉。我要说的是江兄另一桩天赋,乃是洞察人心。”他随手一指众人,“在江兄身边,个个如沐春风,岂非天赋?”
众人哦然一声,感觉确实如此,纷纷点头,给江修祥双击六六六。
江修祥露出大家谬赞愧不敢当的神色,解释道:“我少时曾见一副字词,虽然只有两句,倒觉得颇有意味,与诸位共赏之。曰:人情练达是文章,世事洞明乃学问。”
众人呀然一声,细细品味后,纷纷表示果然说得好。
郭优之:江兄,你可想过,天赋天赋,是怎么来的么?
江修祥:一样粥养百样人,想必生来就各有不同。
郭优之:或许是,或许另还有缘故。我这个人爱好胡思乱想,我就曾想过,天空忽然喷出无数好处福缘,往地落下,飘飘荡荡粘在人头顶、肩膀、手背上,虽然我们看不到它们,但都领到了它的功能。有的是像江兄,记忆好、情商高。有的是数算好,有的是修行悟性好,有的是不怕痛……林林总总,各式各样,人人有份。
不亏是玄学里王子做得好的,王子里玄学搞得强的,这都敢想!众人暗暗称奇。
正说间,两个相貌一样,俨然双胞胎兄弟的鹰钩鼻老者走了进来。
一着墨绿袍,一着黑袍,半躬着腰,怕打扰大家太多视线一般,在陈保保身边空座就坐。
两人似乎还为争坐离陈保保近一点、排位稍高的座位互相扯了一下袖子,陈保保恶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示意:“今日是何等场合,你俩还不收敛?”
二老一静,墨绿袍老者趁机抢到了上首,黑袍老者坐于下首,面有微忿之色。
主人江修祥为郭优之介绍来人:吴不寿、莫不欢。各是长春货号和富盛货号的东家,是朝野有名的皇商。又为吴、莫讲了会场纪律:就是放开吹牛,不要讲什么繁文缛节。
其他人为吴、莫讲了一下前面的电影,咳,文会进度。
吴不寿开口,先为自己兄弟二人迟了一步道歉,他自称为兄,惹得莫不欢忿色又起,但吴不寿不给他发作的机会,抢着问郭优之:“既然天赋是如此这般从天而降,有没有可能花些钱,跟别人买过来,请他转让呢?”
郭优之笑道:“我也是这样想,正在完善它的思路。”他搞玄学还要搞成逻辑自洽,迭代升级。
江修祥为了给文会增色添彩,叫仆人奉上两盘金锞子,一盘百金,一盘三百金,请郭优之笑纳,作为他能摘二牌的敬谢。
郭优之把一百金赏给身边护卫的魏国修士,让他们讲一讲孚国的情况。这些大抵在递交的国书附文上已经概述过,在坐诸人也都知道。
孚国乃在魏国更西,已近西洋。疆土纵横万里,人口繁多,与梁国相似。建国百年,政权稳定,与周边也有些纠纷,但没有汤梁这么激烈。
然后,郭优之开始说他知道的孚人忧天,神色间颇以为然:
天外天,世外世,像是无穷无尽的楼层一节节往两头延伸,哪一层坍塌,会对周边好几层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叫人忧虑啊。
果然很忧天,但全是想象的啊。
众人面面相觑:你这么帅,你身材这么好,你风度这么佳,你竟然与一些妄想症患者结交甚密。
江修祥一直仔细地听着,偶尔问几句。旁人都看得出他很认真,但郭王子优之帅哥也太不着调了吧,我们谈判专家问你怎么信他们,你竟然说自己一直很看重想象出来的东西。
陈保保不愿意自己的偶像宛如被人戏耍,忍不住对郭优之道:“殿下啊,想象的怎么能当真呢?咱们一天几万几千个念头,算得过来么?有时候天气酷热,想象着有桶冰块就在眼前,但也只是想一下嘛。”
郭优之咦了一声,道:“怎么不能当真?还真有想象成事的。”
说。
在天外天,世外世,当地的居民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股意念,是一股想象。我们世间的人与他们接触,便会马上坠入幻境,如洞房花烛,烛明好几个房,亮好几日夜。如金榜题名,老子儿子孙子个个题名。如他乡遇故知,能凑成好几大桌,人人热情客气。我们世间的人深陷其中,不动不语,不饮不食,被他们汲干血肉。他们的人来到我们世间,便是天魔降世,欲念横流,无穷无尽啊。
众人叹服,问其事由来。郭优之答曰:想象的。
江修祥却认真问道:“这便是时空不同么?”
郭优之:然也,这是空间不同。比如大的,高的,远的,空间各有不同。还比如小的,微的,扁的,当然也是各有不同。
说。
在天外天,世外世,有极小之界,人如尘埃般细小,自成一界,生活幸福。忽然有我们世间去人,把小界取了去,只有弹丸大小,就放在客厅角落当摆设,我们世间的人浑然不觉摘走了一整个天下也。
在天外天,世外世,有极扁之界,人活在其中,就是画里的人物。我们世间的人又去了,取了挂在客厅中,当然不知道挂了一整个天下也。于是此君客厅,摆着极小之世,挂着极扁之界,自己却不知道也。
……
空间不同外,还有时间不同。
说。
某君能穿梭过去、未来,他竟然回到过去,失手把自己父亲打伤了,父亲终身未婚,也就没有他了,更没有能穿梭的他了。此事不知道如何收场也。
说。
某君在长春货号走货,可能也是在富盛货号走货,事务繁多,就穿梭到未来,要找未来的自己,请来一起帮忙走货。却见到未来的自己又累又困,鼻青脸肿,感觉人手不够,二人再往未来,找更后一段时间的自己,发现那个自己更累更困,也是鼻青脸肿。时间很急,凑齐三人,马上回到现在,开始走货。走完货后,未来的第一个自己很生气:他等于过去已经走了这趟货,现在又走一次。未来的第二个自己更生气:他等于过去走了两次本趟货,现在又走了第三次。两个未来的自己越想越气,就把现在的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就造成后来自己又累又伤的状况。所以说,不要透支未来的人力物力财力也。
……
除司马侦默然不动外,其余众人听得眉飞色舞,津津有味,连吴不寿、莫不欢兄弟也被吸引住了,暂忘了兄弟俩之间的争斗。均暗赞:这玄学王子,真是吹牛的好把式啊。今天来对了,这种以文会友,连开几天几夜才好。
江修祥是个优秀的主持人,时不时调动话题,有时候请各人讲讲所听过的神秘怪谈。有时候请郭优之或者魏人讲讲东来所经之国的情况,这些国情人文,国书附文提过。郭优之向申屠长舟说过,申屠长舟也向宗门和朝廷报告过,在座梁国诸君,有些人已经获知,有些人初次听闻,此时多闻细节,感觉也颇引人入胜:
大地像毯子,东西各有无可穷尽的大洋。中间大陆无数国、城,国各有万里许疆域,城各有百数万居民,又有精妖魔怪,修士或友之或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