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船上,老太监宣读上谕,诸君拜谢御赐酒席,山呼谢恩。由太子赵亨领头,按规制,静悄悄取食。这等御赐饮食,谈不上有多美味,只是殊荣非凡,说是酒席,众却并未多饮酒,小杯示敬后,均以茶代。食讫,再谢皇恩,才算礼毕。
太子举茶敬诸君,领着老太监和司马侦退至后厢更衣。
场面又开始恢复少许热闹。
梁相杨毓琇徐徐道:“皇上虽然未能到场,但一片关爱之情已经与这春风来此了。”他患有齿病,今日有颗松动的牙痛得厉害,强忍着不咝咝吸气,以养气的功夫稳住心神,举茶共祝皇帝龙体安康,万寿无疆。众皆点头随之。
兵部左侍郎张启笑道:“杨相,你与郭王子也是春风中的一缕。”提议要众各敬杨毓琇和郭优之一杯茶。
太子不在座,杨毓琇不愿僭越,对他摇了摇头,又抬手止住众人,道:“吾等难得聚成一堂,时光珍贵,各叙心得正相宜。崇天派卿师傅,令派的储物空间推陈出新,战事中大放异彩。可愿为大家讲一讲?”
卿仙抚于座中站起,朝四下一礼,站立道:“遵令禀报。我派近来新炼制了一些储物空间,乃是各取原形,物尽其用。”取出一个储物空间施法打开,露出内里七凹八凸的空间模样,配合收纳办法,解说其储粮盛水装衣纳油等等用途,即帮宗门新产品做了个发布会,咳,推荐,又暗示了战事中的功绩。
知其妙用,众皆嗟叹。
等他言毕,郭优之笑顾众人,声音雄浑地道:“小王自西而来,也知各国各族都有炼器驯妖等术,但论精妙独到,首推梁国。诸位贤达,此中可有说法?”
众人凝神深思,尚未得解。
赵千卷抱拳向天拱了拱,道:“想是我大梁乃天许之境,能人辈出。”
张启等暗啐,咱们这是文会开讲,你搞这种马屁应对,若要用你这种搞法,信不信我可以聊到天黑去。
郭优之看了众人神色,大喝一口茶,恍若他平常鲸饮美酒之态,道:“王爷所述正是。小王在大梁游历多日,颇有所感,崇天派炼器、宝盆堂鉴物、七星门探宝、璇玑派驯妖,能远胜他国的原因,可能正是梁国治下富庶安定,人多逸雅,逸雅多奇思,多思有所获,故能精益求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江修祥笑道:“殿下此论甚巧妙,确然是个道理,盎有斗米储,才能安心做思索。与司马侦师傅的‘气足神完’道理,有异曲同工之妙、相辅相成之势。司马师傅常道,人必须要有精神完满这个底子,才能真正做到明性见心,所谓金瓯无缺,丹宸永固是然。”
郭优之哈哈大笑,自取壶斟茶,连饮数杯。道:“都是好道理,不过这世间哪有完备圆满的绝对。譬如满盎满仓的粮米,自以为有满盈这桩事情在,但有如猫大的鼠时常偷吃,则要时起打杀,至少要防鼠撵鼠,加以抑制。故而论,只有尽量保持最接近完备圆满的趋势。我辈修行常讲功法和造化,这个防范和抑制,就是功法和造化之一。”
果然又搞玄学,众人只好切实转为欣赏他的雄浑音色,赞赏他的健壮身材。
后厢室,已经布下隔音结阵,老太监仍以传音入密质问司马侦:“何必行此险着?若是查出确是你在怂恿殿下,陛下断不会饶你。”
“确是殿下之意。”司马侦平静地回传音,解释道,“殿下已经与陛下细细说过,若无陛下俯允,岂有今日的安排?你我同殿为臣,均是为皇为国分忧。巨人游王,等若宗师,打杀我梁人甚多。岂是大宗师一句儿郎辈相扑为嬉能开释的?”
“挞云牧山等也未参战。”
“公公,他们不参战,但桑钦等国、巨人等族,则是在战的。”
……
赵亨听不到二人传音,但知道二人正在争辩,饶有兴味地看了会儿,行至桌前坐下,取笔慢慢濡墨。
老太监传音给赵亨:“殿下,此事太大,顺遂倒也罢了。若稍有差池,被人识破,便会惹得大宗师们大怒反梁啊。”
赵亨在纸上写道:“游王已到京兆,事成泰半矣。”
司马侦看着纸面字迹,向老太监传音道:“游王会跟大宗师对上,让大宗师瞧一瞧,往后还要不出手相助,若他们仍无动于衷,可就太教人失望了。”
老太监还要下说辞,赵亨摆了摆手,出声道:“取我衫来。”似乎回到后厢正在换衫,声音雄浑,语气和缓。但神色甚是坚定,眼神极为犀利。
老太监取来一套太子的服饰,却没有服侍赵亨换取,自身慢慢除衫,裸身之后,施法变化,身形变矮,身周变粗,慢慢变得跟赵亨一模一样,胖胖墩墩,肥头大耳。然后自内而外,换上了太子的服饰,连鞋袜也全换了个遍。
司马侦上下打量两个太子,没看出破绽,传音称赞道:“公公,你这手‘偷天换日’的神通,着实了得。”
“偷天换日是声、形两项神通的合称,此为换日,能转换面容体型等,某只识得这一门。另一门神通偷天则已失传了。”老太监回传道,“偷天是声音转换,声音能变能隐,当面传音入密,纵是大宗师也发觉不了。稍后我假作殿下参会,便不能再轻易出声了,你要仔细遮掩。”说罢,他这个假赵亨用胖胖的身躯向胖胖的真赵亨施了一礼,与其双掌相握,施法之下,将赵亨变成了老太监的模样。
赵亨呵呵一笑,顾看变瘦的自己,抖了抖肥大的太子服,甚感有趣。快速地除衫,换上老太监留下的衣衫帽履,变成了老太监。
二人换装完成,司马侦陪着到前舱露面。诸君恭送老太监登船回宫交旨。假太子领着司马侦回座听讲,目光偶尔在江修祥面上掠过,却不发一言。
变作老太监的赵亨学足了原主的做派,站在船头看望,仿佛要仔细品味和彰显为皇宣旨这份荣耀,率船队经过刘准等人的大船时,目光一扫即回。
侧舷的刘准和白长雪各暗自“咦”了一声。
一个心中:还是熟悉的感觉,但和前不同。
一个心中:此太监的功法神通,甚觉眼熟。
宫里的船顺流而下,很快去远。皇差既然已去,按此前的计划,刘准要向太子船队提出接舷登船的申请。
白长雪止道:“且不忙。”
只见前方船只调度,陆续有人离开大船,被小船小舟接走。看情形,貌似讲学之会将散场了。
刘准问道:“白掌门,太子殿下要回宫了么?”
“刘准,你一个男子偏爱为人做媒,倒也奇怪。”白长雪不答他的话,目光在江面四下扫动,道,“贺一品许了你甚么好处?你如此为他的妹子卖力?”
刘准看了一眼前船甲板上彼此相距不算远,偶有对答的贺一束和袁飞,道:“贺姑娘与袁师傅倒也投缘。”
心中:这是开了个好头啊。
贺一束初见袁飞,并无忸怩之态,倒是袁飞乍遇上这么大个惊喜,有点手足无措。但在贺一束落落大方的态度影响下,慢慢也自然起来,二人有说有讲,谈论间并不显得陌生隔阂。
白长雪不同意:“修士与普通凡人岂可混为一谈,袁飞已然四十余岁,再过三十年,容貌大致不会改太多。”
这个年龄问题,有解的。
刘准道:“情投意合就好。说。光州有一士子,在河畔……”
白长雪冷冷看了他一眼:“那是你师父瞎掰的。我便出生在光州,岂不知光州之事?”
刘准道:“小子讲得不对。说。渠州有一修士,名曰罗侃,与其情投意合者,名曰王良燕。”
白长雪道:“正是这个道理,修士与修士才是正途。”
“叮叮叮叮”
“噔噔噔噔”
“铛铛铛铛”
“呜呜呜呜”
一阵急促的敲钟警示声响起,随即示警的敲锣、警戒的号角声响彻两岸。
宋长襟兴奋叫了声“来了”,身形自船尾御空升起。
船上年轻男男女左顾右盼,上游来了一只中型船只,护有小艇。示警之声却自下游传来。
中型船只上站出王叔文和关致中两位太医,纵身飞过,登上此船,叫着侄女名字,令她们随众入舱躲避。
两船一拨舵,往岸边靠近。刘准看到梁相杨毓琇和兵部张启等几位大臣也在船上,身边围了一众修士护卫。
下游敌踪已现,几个梁军哨所被击得溃散,扬出几股烟尘。江面诸船飞起许多修士,有些御空而定,护着江面,有些纵飞往援。
袁飞急对贺一束道:“有敌袭,贺姑娘请进舱。”
“我晓得。”贺一束应了一声,“袁长飞,你小心些。”言罢随着众男女躲入船舱。
袁飞心中:你老叫我袁长飞做甚?某名袁飞是也。
白长雪对刘准道:“刘准,巨人和汤人要来拿你。你若不怕,便站在我身边罢。”她纵身飞临船舱顶上,风拂白衫,如凌波仙子。目光却停在刘准身上。
刘准对王前茅朱小山等挥手道:“你们进舱看护着诸君。”也纵飞站到舱顶。
半空的宋长襟对他一笑道:“刘准,蔡长礼和流云来了。”下游处,果然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疾飞而来,迎近前去的梁修,不是二人对手,被很快击溃。
袁飞也升在半空,凝视江面,道:“巨人也来了。”冰冷碧绿的江水中鼓起许多大包,分成两个方向,一个往太子船队,一个往着他们船队涌冲而来。
江中漾起的波浪,将两船摇得左右倾摆,船桨难派上用场。
白长雪笑道:“巨人水性着实不俗。”脚下法力催发,大船受她推动,加快往岸边靠拢。
杨毓琇等所在船只的修士如样施为,两船迅速互相靠近,并携同近岸,“砰砰吱啊”几声震耳酸牙的巨响,两船都搁浅在了江边,相距三丈许,正宜联合拒敌。岸上人影闪动,七星门的本派弟子和聘请的修士纷纷涌现,一圈在内,一圈在外,将两船围得固若金汤。
江面警讯响时,远在云端的文源山顶,盘膝而坐的四道身形,徐徐睁开眼来。
相近而坐的一大一小,大者身形高大,胡须连腮,极为威猛,是崇天派太上长老雷隐,小者身形纤细短小,粉妆玉琢,是个六七岁的女童,一身小号的淡黄裙子,显得娇俏可爱。
另两人是双眸闪亮如星的玉璇和一身银白长衫的吴形。
玉璇不紧不慢地道:“知道我们在京兆的,只有金长久道友和司马侦。”
雷隐看向女童,女童抿嘴一笑,取出一只玉如意,施法打开,乃是一个巨大的储物空间,从中选出一块传音玉符,娇声道:“是这个罢?”
吴形皱了皱眉。
玉璇出声道:“玉玑,你不要拿着雷兄的东西。”
女童正是璇玑派太上长老玉玑,她的功法另有奇特之处,功力越深,型体越小,此前晋入神明境时,形貌与玉璇相当,如一双孪生姐妹,后来个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稚幼趣致。反而引得崇天派太上长老雷隐对她极为爱怜倾慕,还专门为她炼了一个号称天下第一,丈九见方的储物如意。
玉玑嘻嘻一笑道:“闹些耍子而已。你们莫非要修行到变成一块石头才合意?”表情做派一如女童,眼神则透出如海般的深邃。
雷隐露出“正是闹些耍子”的神色,他视玉玑如侣如友,如妹如女,总觉得要宠之哄之,自己才痛快。甚么灵石、灵药、宝货,神器、经常拿了叫玉玑收着,加一句“你那丈九如意,可是天下第一的储物空间,用它帮我收着这些”,玉玑若是取拿用去了,他也不在意。他要的就是玉玑感觉到他的宠爱信任。
雷隐施法隔空接过传音玉符,出声传讯:金兄,可还在盐州?你门下叛徒蔡长礼到京兆了。你何不回京先擒此子?
不一会,玉符抖动,金长久来讯了:已知,门下弟子正在围剿。某在追查丁慎和他那头巨人。
雷隐:可有所获?
金长久:丁慎入汤境,巨人跑进湖底。某已令人跟踪丁慎,某守在境湖,居中策应。
雷隐:不若你回京来,我去盐州替你主持其事?
金长久:多谢,不用。
吴形空空荡荡的声音响起:“金长久对龙蟒境洞天念念不忘,不像是作伪。”
玉玑道:“一起去山下看看罢。”
玉璇看着她,缓缓道:“你不是不喜露面么?”玉玑越变越小,已经很久不在人前显圣了。
玉玑看着雷隐道:“你看我,假作是你女儿好,还是吴形道友的孙女好?”说着,身周生成一团浓白云雾,将容貌身形遮去。
雷隐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假作是我孙女,吴兄的女儿好了。”他与玉璇、吴形也催生一团云雾掩去本来形容,四人闪至高空,联成一团白云,缓缓向山下文江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