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病房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一旦形成，很难改变。
就像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申公豹的名言，“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特别是当“一个人”是领导的时候，其多年宦海沉浮形成的识人自信，使其自带自信，自信自己决不会把人看错，领导认为你办事不牢，那就一定不牢，牢也不牢。所以成见就会像倒刺，越刺越深。
裴铁柱深谙此理。裴铁柱更知道，自己在老夏心中的人设，已经牢不可破，而且不能也不敢破。忠厚老实的底色，一旦破了，那就是失宠之时。所以当小陈将郝白提出的“保安老头儿化计划”献计给他时，铁柱一边频频颔首给予肯定，一边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这个建设性的建议让院长给采纳了。铁柱看了看小陈，心说天将降大任于这厮，指示小陈可择机适时向院长进言，以示忠勇。
小陈心头暗喜，感谢裴主任作为主管领导的有心栽培之意，铁柱摆摆手，脸色严肃，沉声说道：“一切为了二院！”
小陈引着裴铁柱往郝父的病房走去，路上想起来刚才给郝白讲起，为什么二院的保安都要在执行任务时戴上统一的黑色口罩，因为以前出过事儿——身上的服装容易进行统一管理，但脸上的表情无法进行有效控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有一回在处置一起突发的医患纠纷时，雇来的家属入戏太深哭得死去活来，正宗的家属大受震撼深受感动也纷纷流下了真挚的眼泪，旁边维持秩序控制局面的保安们分享着一个荤段子笑话，相视淫笑，被好事者拍了视频发到网上，镜头里哭笑相映，舆论大哗，领导大怒，老夏大惊，铁柱从旁提醒了六个字——“保安是临时工！”回过神儿来，老夏大喜，赶紧将几个涉事的淫笑保安们开除了事。铁柱坚持事后复盘、举一反三，想到一个治本之策——让保安们执行任务的时候统一佩戴黑色口罩，这样既可以显示装束整齐、军容严肃，又可以遮住面部，随意什么表情都无所谓。想到这个计策之后，铁柱又想到这样的计策不应该由他这样忠厚老实人设的人提出来，于是授意小陈在院里例会的时候提出来，并得到院长的首肯与青睐。铁柱这样的心思小陈并不知道，小陈只知道每次有金点子的时候，铁柱主任总是高风亮节地把立功露脸的机会留给自己，小陈备受感动，暗暗发誓一定要奋发图强努力工作，回报领导的信任与栽培。
小陈一边发着宏愿，一边引着铁柱来到老年科病房。
科室门口长长、宽宽、高高的大走廊上，还堆放着很多崭新的设备以及病床、正常的床、沙发、茶几等物件，不时有工人进进出出搬来搬去。铁柱看了看科室标牌上的字，奇怪问道：“郝局长的老子不是心脏不舒服吗？怎么住到老年科来了？”小陈赶紧汇报，解释说这是小弟我有意为之。
铁柱一时没反应过来，小陈心说看来我这位主管领导已经脱离了群众了，大概是很久没有深入到基层一线了解情况了。不过凡是出了问题不能怪领导，还得从自身找原因。小陈进一步赶紧地解释说，现在咱们医院条件最好的病房就是这里——老年科，可以说目前正在成为全县炙手可热的“高干病房”。为什么说是“正在成为”呢？因为您也看到了，还正在建设中，不过大体上已经建成了，剩下的都是装装点点的细枝末节。
铁柱一拍脑门，心说这段时间净顾着顾领导了，忘了及时掌握基层动态，看来自己“十指弹钢琴”的统筹能力还得继续提升啊。小陈察言观色，已知其意，赶紧自责：还是属下办事不力，没有及时把各科室的基层动态汇总起来第一时间向领导报告，这属于严重失职，我决意立即整改，一方面是每天编辑《科室动态》，及时呈报，另一方面鉴于此次工作失误，可于下班之后寻一可心小店小酌一杯以聊表寸心。
院长老夏心中既有大丘壑，也有小沟渠。老夏有心要将二院打造成文宁县第一的医院，完全超过文宁县第一医院，而且表面上的风头和在干群心中的地位都要超过，所以思考实施了很多创新之举，其中既有光明正大的策略，但更多的是利用并抓住人性的弱点展开攻势。比如利用人们喜欢占小便宜的特点，实施了“二院停车不要钱”的计划，此计甚妙，虽然只是三五块钱的小钱儿，但效果却非常好，二院人庭若市，一时好不热闹。再比如利用人们好面子的特点，实施了“住院VIp”的计划，经过多方考虑最后确定了以老年科为基地——因为对于广大的中青年来说，自己看病可以将就一二，都无所谓，但自家老人来看病的话，一定要显得有面子才好看，怎么才能显得有面子呢？最好的体现形式就是“单人单间”，领导之所以为领导，之所以尊贵，主要就体现在了单人单间上。老夏又进一步思考，认为单人单间只是基本操作，还要在硬件配置上狠下功夫，装修风格首要到位，要求得简单——医院有的都不能有，宾馆那一套也不能有，要的是居家的环境，一看就是“家”的感觉，给病人一种宾至如归的归属感。因此就有了这个特殊的老年科。
特殊的老年科还没有完全弄好，正在建设之中，现在处在“试营业”的阶段。铁柱未预其事，也是第一次来，心叹院长庙谟宏远，别出心裁，吾院蒸蒸日上，指日可待。
小陈领着走在前面，走廊里工人们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来到216病房前，小陈让在一旁，伸手一指，知趣地闪在门外，跟在铁柱身后。铁柱推门进去，只见郝白背身而立，正在剥着水果。郝母见到铁柱身后的小陈，满脸笑意，热情招呼，让郝白赶紧剥了橘子来待客。小陈赶紧说道：“阿姨太客气了”，再介绍一句，“这是我们院办的裴主任。”
郝白回身一看，铁柱笑意盈盈，一把拉过郝白，口中连称抱歉：“不好意思兄弟！我来晚了。”一脸的歉意，好像是自己安排不力，郝父已经不治身亡了。
郝白连胜感谢，铁柱连称见外。郝白指着病房里的陈设说，没想到现在我们县里的二院已经达到了如此超前的水平，在北京出差的时候看望过一位老领导，住的是全国闻名的顶级医院，没想到也是病房局促逼仄，陈设古旧老化，哪有我们县二院的气派！
铁柱得意地一笑，表示这都是我们夏院长的大手笔、大智慧，我们夏院长是心中有大丘壑的人，干的都是大事业，而且公而忘私、境界高远，不为自己升官发财，只为造福文宁百姓。说到这里，铁柱自己感觉都夸地有点过分了，又赶紧往回收了收，表示我们这样的小城小县的小医院，哪里能和天子脚下的大医院相提并论，不过是硬件条件好一点儿、整体环境新一点儿，在软件方面差距还大着呢！特别是在业务能力、专业技能上，还有不小的提升空间哩。
郝母接过话头，说咱们二院的医生和护士，都是和和气气、客客气气的，可比有些医院的强多了。说着举了一个例子，说是城河里的一个邻居老谢，在白镇的卫生院当医生，黑镇白镇的病人都往这儿送，这两个镇厂矿企业多、安全事故多，老谢这个医生特别好当，只要是矿山送来的工伤，老谢看一眼，然后就来一句：“那个啥，截肢吧！”能截肢的绝不采取其他措施，时间久了，大家都叫老谢“谢一刀”。后来患者越想越不对劲儿，集体告到了残联，才把老谢给拿下了。说完问病桌上的郝父：“老谢，你还记得吧？”
郝父虽在病榻，但精神大好，“嘁”了一声表示了对老谢的不屑，说道：“老谢嘛，我太知道了！老谢本来不老，因为他上边也谢——就是头发谢顶，下边也谢——呃，哈哈，这个还是不说的好。所以被人家起了个外号叫‘老谢’！我们年轻的那会儿，可是死对头呢！”
郝母见儿子和朋友们在旁边，用眼神嗔怪郝父老不正经、老没正形，念他还在病中，没好直接上手管教。郝父讲得兴起，没看到老婆的犀利眼神，继续讲述，说老谢家是祖传的坐堂郎中，特殊年代的时候被当做封建迷信进行了严厉镇压，多年珍藏的医书给搜了个干净，但老老老谢高瞻远瞩，计虑深远，想起鲁恭王坏孔子壁的故事，于是把最宝贵的医书藏到了房屋墙壁里得以逃过一劫，但自己在劫难逃，游街的时候被人扔的砖头开了瓢不幸身死。老老老谢也是倒霉，一辈子治病救人，虽然算不上悬壶济世，但也从阎王殿边上抢回来不少人，偏偏一次失手误诊坏了一条人命，就被人家家里怀恨在心，趁着游街的时候扔出了夺命砖头。等传到老谢这一辈儿，家里都改了行，老老谢在翻盖房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墙壁中的医书，想起老父惨死，都因错入医道，于是把书都扔到了垃圾箱。老谢听说过爷爷的光辉往事，决心继承祖业，又从垃圾箱里把书翻出来，如获至宝，用心研读，后来考上卫校，毕业后阴差阳错当上了兽医，分配到西部山区每天与禽兽为伍，自嘲说没想到爷爷当年就被发配到牛棚，自己也追随爷爷的足迹进了牛棚，就这样混了若干年，随后家里托了关系混进了白镇卫生院，总算成了给人看病的医生。
“我怎么听着这人好像是谢主任呢？”小陈轻声提醒铁柱。
“岂止是像，简直就是！”铁柱若有所思。
郝父谈兴正浓，听到对话，问道：“老谢就是谢主任吗？他什么时候调到二院了？我们都好久没联系了。”
通常我们讲故事的时候，有这样一个特点。A和b聊天，A举例子说“我有一个朋友c”，滔滔不绝讲起c的牛x事、傻x事，或者是稀罕事、阴私事，而一旦发现原来b也认识c，那么故事就不好再讲下去了——因为你不知道b和c的真实关系到底怎么样，你本来想讲的事，这时候就不好讲了，讲了不知道会起正作用，还是副作用，所以不宜再讲。
县城里就是这样。县城是熟人社会，随便拉过来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家人、同学、同事、朋友一个个讲出来，一会儿就能发生神奇的化学联系，发现原来我们是“自己人”。文宁县城里最重要的主路是春风路上，如果你开车在春风路上和另一辆车发生了事故，下来之后先别急着骂街，先和彼车的兄弟拉一拉家常，盘一盘关系，对方很有可能是你同学的大表哥，是你领导的小舅子，是你老姨的干儿子，幸好没骂人，更幸好没有动手，要不可就不好收场了。
郝母拿过来剥好的橘子，一口塞到郝父嘴里：“医生嘱咐你多休息、少讲话，好好养你的病吧！”转头看向铁柱和小陈，笑着对郝白说，还不赶紧谢谢你的好同学好兄弟，安排得这么好，真是太有心了。
郝白的思绪还没有从“老谢”切换到“谢谢”，就听铁柱笑着摆手说：“都是自己兄弟，千万不用客气。”就着郝母引用医嘱多多休息的意思，对郝母说：“我们还得去卫健局开会呢，每天有开不完的会。回头再来看叔叔。”郝父忙说忙工作要紧，郝母赶紧让郝白去送送。
郝白还想着幸好老爸没有落到老谢的手里，铁柱低声说已经问过了科室主任和几个专家，都说叔叔就是轻微的心肌缺血，没什么大事儿，修养几天就好。郝白说要请铁柱吃饭，以表谢意。
铁柱哈哈一笑，说：“正好今晚小陈要请我吃饭，咱仨一起喝点儿！都别抢，我来做东！”小陈也哈哈一笑，说他那正好有两瓶好酒。
郝白看着铁柱和小陈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长廊的门口，忽传来小陈问铁柱的声音：“哥，你说谢主任‘下边也谢’是真的还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