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子送刘公公出了门后,刘善存一声叹息,本以为二皇子只贪美色,想必不完全这般。
他喜怒不着于色,实在看不出喜欢什么样的,还能在数张画相中把许家女儿挑走,不知算不算是天意。
名字还被他念了出来,自然不能再做手脚。
高栓回到书房,见晏南修盯着窗外一言不发,提步上前恭喜:“二皇子挑的个个都是人中凤,恭喜二皇子。”
人中凤,晏南修念着这几个字,心中难免苦楚烦燥,“皇子娶亲要下什么聘。”
小高子心头为他欢喜,一本正经的背着书:“凤冠霞帔,黄金白银无数,金银茶桶一对,绸缎珠宝玉圭束帛,文马闲马数匹....”
“帮我打听一下芙蓉郡秦家婚礼在哪日,把这些东西送过去。”
小高子摸不着头脑,择秀的这些女子中,没有芙蓉郡秦家的女子。
“二皇子,您是不是记错了,这五十名秀女中没有秦氏。”
晏南修懒得跟他解释,眼色一厉,“我说送就送,听不懂吗?”
小高子被他阴冷的脸色吓到腿软,慌忙跪在地上。
“芙蓉郡哪个秦家。”
“粮商。”
小高子年纪虽小,却很听得懂话,心里想着只能先去打听。
出门前,他又被晏南修叫住,“新岁过了,还没听到秦家娶亲,要立刻同我说。”
高栓刚理明白的事,这又听糊涂了,敢情他主子连人家是否要娶亲都搞不清楚。他上牙和下牙打着架,“若有娶亲,这礼怎么说。”
“贺礼。”
小高子出了书房,在连廊遇到了冷荷,急忙把她拉到一边,“姐姐救命啊!”
冷荷被他的一惊一乍,弄得笑了起来,“在这东宫,谁能要了你的命。”
小高子那张喜庆的脸扭成了麻花,“当然是二皇子,平日只有你跟二皇子走得近,可曾听他说过芙蓉郡秦家。”
“二皇子从来不谈他的过往,我怎会知,这是出什么事了。”
高栓习惯性的抹了一下光溜溜的额头,一五一十道:“二皇子叫我送一份贺礼给芙蓉郡秦家,可这贺礼是聘娶之礼。”
冷荷皱了下眉问:“这次择秀中的女子?”
“要是女子就好了,听二皇子的语气秦家是娶亲,这贺礼是送给男子。”
冷荷也不敢再问下去了,二皇子择秀,是新皇登基后最大的喜事,这事出不得半点差错,便小声在小高子耳边说:“先去打听清楚,这事不可声张。”
“只能如此,走一步看一步吧。”
萧萧瑟风,送来阵阵寒意,宜书亭内树叶子落了晏南修满身。
小高子帮晏南修温着酒,他一杯接着一杯,喝到满眼腥红,也不见停的意思。
入宫两个月,大多数时候二皇子都不爱说话,不是看书就是喝酒。
按照常理他回宫这么久了,应该多和旧部走动,再不济也要和皇上多亲近。
他倒好,皇上不传他,他从来没去过。
正在出神之际,听到一声醉意朦胧的问话。
“几月了”
小高子愣了愣神,很快换回那副知心面孔,“再过上十日就到暮岁了,以后二皇子想吃酒还是回屋里,里面炭火暖。”
“怎么才两个月,还以为已过了数年。”
他拔掉落在身上的枯叶又道:“都说一生年岁只在弹指之间,而我却度日如年。”
小高子看得出二皇子不痛快,只是不知何事惹着了他,也无从劝解。
晏南修也是醉意上了身,发些牢骚,没指望旁人能帮些什么。
他指了指盘中的糕点,“你吃吧,正长个呢。”
小高子入宫八年,还从没在主子眼前吃过东西,他浑身哆着嗦,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他自我感动地想,二皇子一醉下,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如此关照他,就硬着头皮拿了一块放进袖里。
晏南修篾着喝红了的眼,“叫你吃,你还揣上了。”
“在这吃吗。”
小高子一哆嗦,又把袖里的糕点给拿了出来。
晏南修看到他的窘迫样,哈哈大笑,呛着酒气的声音,一抖一抖的从喉咙里发出,使得被酒染得渲红的脸颊子,和散开的长发一起动了起来。
小高子看呆了眼……
他持着酒杯,半卧在梨木桌前的宽榻上雌雄难辩,下颌角犹如雕刻过巧合天成般流畅,半合的眼里散出琉璃色的鳞光很是漂亮。
只有那张轻抿的双唇,散发出冷极了的气息。
在宫中见过无数美人,真美还得是二皇子。
呸,是俊美。
小高子吞了把口水,把红豆糕往嘴里一塞,一下吃太急,被噎住了!
他在主子面前又不敢表现出来,涨红着脸一点点往下吞咽,差点没被噎死。
晏南修完全没看到,在一边慢慢顺食的人,他依旧握着酒壶半生半梦,看着半轮月牙吊上了幕空眼神发虚。
不知几壶下肚后,一阵恶心冲进口腔,他走到亭子边,哇呜哇呜地全吐了出来。
小高子忙跟在旁边拿着帕子,等他吐完又递上一口浓茶清口。
吐完后,他又坐回黄杨木桌上,看着还未喝完的酒,刚想去拿,一只手盖了上来。
晏南修动了下眼,眼光扫到的是黑色大氅和一双关节粗长的手,这双手指指骨分明,虎口稍稍变形一看就是握过多年的兵器,袖口用金线绣着飞龙。
这双手他太熟悉了,第一次握弓就是这双手教的。
晏南修衣发散着被风吹得很乱,眼中无光,“父皇想同我喝酒?”
“你醉了。”
夜风袭过瑞德帝的面容,他五官明朗,眼中的阴戾早已不见,正气和威严让人不敢正视。
两鬓已有了白发,通身的威势哪怕在汝州那会,也没减一丝一毫,反倒随着年纪的增长更加的威慑。
晏南修高壮的体格完全继承于他,正因为传承了他的躯体,哪怕那张脸被雕琢得再精美,也没半点柔弱之感。
“哈哈哈,”晏南修大声笑道:“父皇你真会说笑,你知道我醉不了,毒不死,我的身体是你亲手养出来的,我也想醉,你知道醉的滋味吗?我是否还要感谢你没有把我变成一个不知痛,不知爱也不知恨的怪物。”
晏和光看他几近癫狂的状态,哼了一声:“世上没有那种药。”
晏南修被乔三言接走后,慢慢说得上话,刚会说话时,诚允帝派人监视他得很紧,只能让辛姑姑把他带到千里之外的江南。
那两年乔三言极少脱得开身,只能每年三伏三潜天遁入老林修仙,甩开暗子从荆洲匆匆赶去见晏南修。
临走前他把晏和光交给他的羌佛丹喂入了晏南修嘴中,从此他不惧百毒。
“如果有呢?”
“朕从来不考虑没有意义的事。”
“那什么是有意义,把我困在这皇宫,不问世事,等着坐皇位吗?你别忘了你不止我一个儿子,为何不让想坐的去坐。”
他是怕晏和光的,这么多年,两人独处时他没见过他笑,在他极小的时候就逼迫他做不想做的事,一见他,晏南修就全身不痛快,后来才知道那叫惧怕。
在这次入京之前,他甚至都没见过他脸上的表情,这种人看不透,猜不明,他也不想去猜。
晏南修重新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叫娘,乔三言指着一幅画说那就是娘,画里是一个青衣女子,手负一把碧剑,笑容明媚宛若天边的仙子。
直到他在怀娄城看到云裳,他才知道这种笑脸也会在另一个人脸上出现。
乔三言把江浸月未出嫁写的诗,作的画都留给了他,当他识字后,想娘就会读娘留下的诗词,从娘的诗里他向往的是江湖豪情,山林美景和闲云野鹤的日子。
晏南修日日夜夜想逃,当他看到乔三言领着莫奇来到吾山居时,他站在吾山居荷塘边如遭擂击。
只怪命运从来不曾眷顾他。
晏南修都觉得自己疯了,再多的酒都能让他保持着身体的脱动自如,但是酒精总会壮人胆子,这几年的憋屈就这么一吐为快了。
晏和光眼里湮灭了怒火,“晏南修,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传到我耳边就是谋逆。”
“用什么谋,是皇后安排的宫女,还是你安排的太监,我行一步,都有数只眼盯着,汝州的日子好过吗?我比你在汝州更难过。”
晏和光这次来找他本有很多话要讲,看晏南修这个癫狂样,都咽了回去。
晏南修比晏闲双要过得自在,他从来没体会过什么是真正的腹背受敌,也没体会过什么是真正要他命的眼睛。
他的洒脱和傲气在帝王家一无用处。
“小高子,带二皇子回去休息。”
走出宜书亭,晏和光背对着晏南修说:“你想出宫透透气,没有人会再挡你。”
晏南修哪哪都烦,直到看见莫奇站在远处后,他红着的双眼布满了委屈,才有了点人样。
父皇总算给他留了一个能说话的人。
两人在暗色里无语对视。
晏和光出了东宫,直接去了文馨殿,门口的老公公蜷缩着身子正在打瞌睡,听着脚步声走来,糊了下眼,一看是瑞德帝,赶紧爬了起来。
苏福喜知趣的留在了殿外,老公公提着灯照着晏和光进了文馨殿。
晏和光摸着尘封了多年的书案,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小生子。”
老公公佝偻着身子答:“老奴在。”
“你姓什么,家住何处。”瑞德帝坐在范炎曾坐过的位置,像个老朋一样问着眼前的公公。
“老奴姓张,青州人氏。”
晏和光指了指旁边的木椅又问:“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是如何进的宫。”
老公公早已看淡生死,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交心似地回忆道:“三十五年了,当年圣上是所有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位,也是在这里范阁老收下了你,之后你就很少来文馨殿了,最后一次来,还是你初次征战那一年,至于如何进的宫老奴早已忘了。”
晏和光不再追问,人到了耄耋之年,生死早已看淡,只想图个清静自在,不想说的话,一句也不会出口。
老公公退下后,晏和光眼中微微发红,登基前两日,他约了范炎来到文馨殿。
那时晏和光站在黑暗中一直不语,范炎倒是看得很开,他问:“你恨我吗。”
“以前恨。”
范炎又问:“现在呢。”
“也恨。”
二人哈哈大笑了起来,范炎说:“先帝五个儿子,你是最小的皇子,你一直是大赤的人心所向,帝位的不二人选,你懂为臣为将为君之道,却因中心愤懑错失良机,这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先帝走的时候贤王在身边,等了你三日,如果不扶贤王,京都和天下都会血流成河。”
晏和光不在意去不去汝州,他想拿回皇位就一定拿得回,“所以以前恨,到汝州后想明白了。”
范炎凄凄笑着,知道晏和光心中所恨,“仲北只怪他出生太早锋芒太露,一个身上流着皇室血脉又太出色的质子是没法活的,若是晚生几年他一定会藏拙,保他一命。”
“我以为先生一定会保他。”
晏和光心似刀割,晏仲北是最像他的一个,是最有为君之相的一个人。
如果仲北活着,他也不会像如今这般被动。
听到仲北死的消息,晏和光每天都在想,有朝一日见到范炎一定要问他为何,没想到范炎如此坦荡。
这个答案他也知道,他想听范炎说点不一样的。
范炎道:“万般皆是命,你坐了这把椅子自然会懂。”
晏和光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玉玺是父皇还是你送出京都的。”
范炎摆了摆手,“不重要了,大赤你能治理,家事你需费心了,既生晏南修何生晏闲双。”
那日范炎推开文馨殿的门,暖黄色的灯光溜了进来,他合着宽大的袍子,看得出已瘦得不成人形,和晏和光的记忆里圆润的躯体相去甚远。
晏和光跪在地上送了他最后一程。
苏福喜领着范炎消失在文馨殿外。
晏和光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身,从江浸月死后他没再哭过,这次无声的泪落了满脸。
他的老师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保了大赤安宁,也犯下了改圣旨诛九族的重罪。
若不是寒云去了趟范府,范炎羞愧上吊自杀,再加上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范家一脉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瑞德帝明白,以范炎的傲骨他绝对不会自己寻死,要死也得死在御笔圣旨之下。
也就是那时晏和光觉得寒云这人有点东西,背上了一世骂名,却保住了范氏一族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