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明黄色的灯笼挂在两扇大黑门的赌坊外面,哪怕已是深夜进进出出的人还很多,进入的人大多双眼放着精光像是做着一夜暴富的梦想,出来的人多数都是一副黯然无神的面庞。
正如郭四,连身上最后一身好的衣裳都被扒干净了,才被扔了出来。
几日不见他已经眼窝深陷瘦骨嶙峋,肩膀和胸腔像一只残破的鼓风起伏不断,看着地上比他还肥硕的老鼠在黑夜里惊慌的撞入黑沟,他眼露凶相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想,他奶奶的连只老鼠都比我富贵。
这时迎面行来一个中等身材拖着死狗样的男子,还没挨着他就被一顿臭骂。
男子眼皮抬了一下,看到郭四一脸破罐子似的衰相,他很清楚,这人已经走投无路了,再和他计较就会跟自己玩命,实在没必要,他连忙让开了条路。
男子正是李寅,房屋地契已经输光,还写下了几百两的欠条,但他比郭四要好一点,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人今天才偷偷卖了一车木材,揣着三十两银子准备来最后一博,希望能翻回本。
长街的对面是金银首饰店,一街之隔却泾渭分明,哪怕已是晚上,这边门脸前面还充斥着灯火辉煌的温暖气息。
赢了些银子的人,往往会跑到对面,买些首饰回去讨媳妇开心。
玄青子在夜市转了几圈又转了回来,又在牛记面馆里头叫了碗酒。喝了没几口就看到‘金满堂’前面的莫凡终于动了,他掉了个背,朝马车那儿走去伺候他主子了。
玄青子看着里面的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晏南修旁边站的人是向红瑜。
他看到两人好像很熟络的样子,有些吃惊,向红瑜入京不过半月,这么快和宁王走到一起了,手段真是可以!
他们旁边还部着一老一少,穿得很是低调,可身上那种气质,看来也不像普通人。
这个世界真他的娘小,小到喝口酒都能看到,玄青子恨恨地咬了下牙龈,又多灌了几口酒。
这个世界太大,大到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向红瑜和寒云对晏南修和晏闲双,行了一礼后,上了马车先走。
晏闲双和晏南修一言不发的站在金满堂前等车,夜风扫过两人的衣襟,摩挲出细微的响声。
晏闲双淡淡的扫了晏南修几眼,挪开半步撩了一把长袍,唇形动了一下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还是闭紧了嘴。
“想说什么?”晏南修早就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晏闲双难得收起了平日里的阴酸,居然有些正经的问:“你觉得安阳王孙怎么样?”
“晏萧行?”
晏闲双不置可否的点了个头。
“没兴趣,不知道。”
晏萧行这个人真的很难看透,现在他仅知道的是和吕铭昭走得很近,他身边常常跟着的人是王昌,王家和东沙军饷脱不了干系,这几人难不成和东沙有什么联系?
晏闲双听着他心口不一的回答,也不再废话,轻轻嗤笑,“好,等你有兴趣的时候我随时恭候。”
等晏南修再想说什么的时候,晏闲双已经上了马车,想起他刚才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
这次回京这么久,俩人拢共没见过几回,每次都穿着最花俏的衣服,可见他那恶俗的审美依旧,眼里桀骜浪荡也没变,就是有些许不同。
这就好比路边一株枯怏怏的桃树,枝叶都被虫子啃得差不多了。本以为长几年,也是一颗结不出果子的焉树,但是今日寒云对他的态度明显没把他当个傻子。
这场酒局是寒云组的,他跟父皇提了几句向红瑜,就让他入了尚书院。
寒云应该也知道他的身世,请过来大家算是有了交情,只是没想到把晏闲双也请来了,让人有点看不懂,寒云有点双方都讨好的意思,他这人表面看起来好说话,但是交心很难。
只要不算太晚,晏南修都必去七巷小宅讨杯茶喝,他心情愉悦的走到门外,就觉得有些奇怪,平时云裳都习惯留一盏夜灯,今晚屋里怎么闭了灯。
院子里有隐隐透出来的酒味,晏南修闻了一鼻子,像是他送过来的酒,他推开院外的门,看到近日送来的几株茶花种在墙角,叶子已经掉光了,看起来半死不活,和这座宅子有异曲同工的萧瑟。
和云裳相处的这段时间,冷淡这种不可触摸的感觉,也总会无意从她身上流出,晏南修越想越不是滋味。
莫凡借着临院的微光,看清了晏南修眼光冒着寒气,额前的筋都暴起了,脸也以眨眼的速度变冷,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只要遇到云小姐的任何事,王爷的情绪就很容易起伏不定,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虽然这种猜测没理没据的,可是自家王爷在云小姐面前不经意露出的小心翼翼,他以前没见过。
不过他一向不相信狗屁不通的错觉。
莫凡本想不痛不痒的说几句好听的,就看到了晏南修扫过来的目光,他嗓子一堵,提高了警惕。
走进院中,莫凡感觉不对了,里面有三个人的呼吸声,还有松油的味道,很显然灯才灭不久。
他给晏南修比了个三的手势,晏南修撩了下衣摆,一点没犹豫,抬脚就把门踹开了。
里面的人都没反应过来,莫凡已经在黑灯瞎火中掐住了一个人的脖子,哐啷一声是铁器掉下地的声音。
晏南修把灯点燃,飞快的扫了一眼屋子。
看到云裳和洛甜手脚被绑缩在床脚,嘴被破布堵着。
晏南修看到她破了皮红肿的嘴角,很明显是被打的,心像被什么撕扯着,气得他一脚把莫凡手上那皮包骨的玩意踢得飞了起来。
郭四本来都被掐得透不过气了,被这一脚踢到半空又弹回地上,疼得两眼冒金花,他身子很短,在莫凡手上像活脱脱一个皮影戏里的吊死鬼。
莫凡松了点力道,他嘴里才咿呀咿呀的叫唤出了声。
突然听到一声低沉的哼声,郭四明双眼聚拢,定睛一看,这人他在安阳王孙的听书坊见过,如今已是势头最旺的宁王。
他先是鼻尖瞬间起了微,紧接着额头上大颗大颗汗珠往下落,他顾不得全身散架似的疼痛,颤颤巍巍呼道:“宁,宁王……我我我。”
晏南修一脚过去后,就没心思再理他,蹲在床边轻手轻脚的把云裳身上的绳索解开,扶起她才发现云裳全身都软绵无力。
他目光一凛问:“她们怎么了。”
“用了点‘软香散’,王爷请放心,保证不会对身体有什么伤害。”
郭四仰着头,目之所及宁王皮笑肉不笑的盯着他,说错一个字都不好交待。
他脑仁飞快的转动,骤然掉转目标攻击,“我是为洛女不值,好好的一个头牌被她拐来做婢女……云裳一直在利用洛女,洛女的两根手指头也是因为云小姐才断的,她和安阳王孙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肯定的……”
郭四根本搞不清楚现在状况,但脑子已经没办法琢磨宁王,为何半夜会来这处偏僻的小院子了,他断定宁王是来找洛女的。
洛女在听书坊恩客众多,宁王说不定也是其一,只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云裳身上,盼着能留条活路。本来今天想趁夜捞点好处,没想到点子这么背在这也能遇到宁王。
“是吗,不是谁都可以给她当婢女,敢动她一毫就得死。”
郭四还没听懂话意,脊背吃痛,脖颈处发出咔擦一声,他眼前犹如灰白过境,好像看到了死了很久的奶奶,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听到一句“滚。”
莫凡全身一紧,一种莫名其妙的异样升起,王爷从不手下留情。
再看看地上的云小姐,还是一副小白花的样子,只是眼里快速闪过一丝怨恨,似乎感觉到有人看她,脸上的表情又立马变成了我见犹怜的迷糊模样,他挤了下眉间潜意识觉得云小姐有问题,也似乎明白了王爷为何突然停手。
敢情是在乎她的感受。
晏南修的手刚才捏住郭四的脖子,差点收不住手,突然想起云裳看到尸体的痛苦样子,就把手往下挪了两寸,捏碎了他的肩膀,算是一个警告。
他没办法在她面前做任何残忍的行为。
郭四听到这声滚,那是滚得相当的利落,抱着塌下去的肩膀,全然忘记了疼,边跑边谢着王爷的大恩,饶了他的狗命。
姿态低到,闻者佩服。
范府的门匾早就摘了,如今这里是寒云的宅子,朝中都在传他逼死了自己的老师,又买下老师的府邸没脸挂牌匾。
向红瑜跟着寒云掂着步子走进了府邸,府内的基调都是原木色,前厅连接着一条曲折的游廊直通后院,府邸进深很长,看上去倒也开阔。
两人没入厅,直接在一株结满红柿树下的凉亭内坐下。
仆人上好茶后退下,寒云略有感叹道:“当年阁老常在这静坐,这株柿树是你出生那年种的。”
向红瑜唔了一声没什么表示。
寒云长长唉了一气,“老师这辈子不愧朝廷,无愧君王,无愧大赤,只对你有愧。”
向红瑜笑了笑,“寒阁老今日要是叙旧,大可不必,我姓向。”
寒云本就下垂的眼皮,微微一颤,使得整个眼睛只剩一条细缝,眼睛小的好处是,不管多尴尬也看不出情绪。
他见向红瑜排斥自己的身世,也就不再提及,只是涩然说道:“滇南和东沙这次事件对圣上打击很大,病了一场,身体也愈加不好,虽没外传,但是住在宫里哪有不透风,立储之事也拖不了多久了。”
向红瑜对这事倒是有兴趣,“以你之言,你觉得皇上会这么早下定立储之事。”
以他杀乔三言的做法,定然觉得还可以再活五百年,若真觉得身体不行了,乔三言那么一个能人,再怒也不会下死手,这点寒云和向红瑜不会不懂。
“提及一次,便有第二次,做臣子的,就是不断瑾言来达到目的”
向红瑜奥了一嘴,怔了半刻又道:“皇上更偏向宁王?”
“帝王的心谁猜得透,但是圣上念旧,安阳王的家财比国库都多,他一直都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情,不就是当年太妃早逝,年幼时被安阳王多有照顾,圣上记着这份恩情。”
看向红瑜不打算接话,寒云又道:“这些也只是我个人猜测,圣上的念旧,也只是对没去汝州前的那段过往。”
“说起安阳王,我在东沙见到过一个人,在书院念书时也见过,如若没记错的话,那人叫何安,是安阳王孙母亲那边的人。你记不记得诚允六年,何家是怎么被抄家灭族的,我见到他时还很奇怪,何家的旁支好像被发配边疆了,怎会在东沙所见,这次入京在酒肆又见过一回,这人话不多,耳后有一颗黑色痦子,应该是没看错。”
寒云绿豆小眼转了几转,似乎忆起,“何家当年是因为一封莫须有的书信,大意是谋反,意思也隐晦,不强行联想甚至看不出来。说清楚推脱一下,再加上安阳王的关系,无非是削官减爵贬为庶民,没想到何家全认了,本族全灭,旁系好像是发配充军去了,当时因为官阶不高影响又恶劣,这事也被压下来了。”
“这倒也是,若不是觉得何安此人的确有些学问,我也不会打听。”
向红瑜用手指轻轻在木桌上点了点又道:“这事其实很蹊跷,何家总不会被阎王附身,晕了头脑,非要认下这罪,无非是想保护要保护的人,不认总得查,一查就会深入,深入的后果可能死得更惨。”
毕竟是阵年旧事,就算当时真有什么也过去太久了,寒云当个乐子笑道:“当年谁都以为何家是成王的人,诚允帝把何府拔烂了也找不出半点证据,正是这般,何家若想翻供,不至于被抄家灭族。”
何家不是成王的人,更不可能是诚允帝的人,何家就只能为安阳王卖命,安阳王当年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晏萧行也才十几岁,这中间实在不好揣摩。
下人刚好把茶端过来,两人便各怀心思的喝起了茶,何家人怎么会出现在京都?又怎么会出现在东沙?
入冬的夜,最是夜长昼短,几道茶水过完,向红瑜起了身告辞,寒云跟着相送。
游廊中,寒云咂嗼了一下嘴,“当年你如果没有辞官出京,现在也早已成家立业了。”
向红瑜和声道:“谁说不是呢?”
“小女寒沁年芳十八,你看?”
向红瑜被他这一句说得懵然傻眼,连退几步,急忙摆手,“我早就过了先成家后立业的年纪,卧薪尝胆终成霸业只是小部分人,输了的人只会觉得越努力越心酸,如今好不容易走入仕途,先稳定再说。”
寒云还沉浸在这一番肺腑之言时,就看到向红瑜疾步出了府,他得意洋洋喊道:“向侍郎,改日去寒府喝杯酒啊。”
向红瑜耳目失觉,只留下一个心惊肉跳的背影,匆匆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