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绍听到这声音,
微微一愣,
偏过头问道,
“逸少,
这王隐,
是你们家的亲戚?”
王羲之摇了摇头,
说道,
“未曾听说。”
司马绍回头又看看王承的儿子王述,
问道,
“蓝田侯,
这是你的相识?”
王述自来不爱说话,
他父亲王承死后,
话就更少了,
说道,
“不曾。”
司马绍问清了出身,
转回身来,
问道,
“这位高贤,
是哪位卿家带来的?
怎么好没规矩?”
这句话,
让祖逖想解释,
又不好解释。
这要是去解释了,
太子反问一句——
祖刺史,
你怎么无诏进京了?
那不是又是麻烦吗?
可要是不出去,
被别人掀出来,
不是更加被动嘛?
就在祖逖犹豫的时候,
温峤还是站出来,
在司马绍身边耳语道,
“殿下,
昨天臣和您说的那个治史的良才。
就是他。
现在在晋昌公那里做幕僚。”
司马绍勾起一点印象,
好像温峤是和自己讲过,
两京沦陷,
好多史料都被烧了个干净,
这王隐父子有修史的习惯,
保存了不少史籍下来。
眼下,
晋王正准备择日登基,
一应礼数也是众说纷纭,
没个定数,
要是能在史籍中找到答案,
那就能平息纷争,
加快进程。
司马绍点了点头,
说道,
“哦,是他啊?
我记得让祖刺史也一起过来,
他到了嘛?”
温峤点了点头,
说道,
“到是到了,
只不过他现在没奉明诏,
不便出来解释。”
司马绍一拍脑袋,
说道,
“看我这个脑子,
我让你给祖刺史补一道手谕,
你补了没有?”
温峤从袖子中抽出来,
递给司马绍,
说道,
“还请殿下御览。”
司马绍看也没看,
翻到最后,
在角上盖上自己的印,
说道,
“你把这个交给祖刺史,
让他放宽心。”
温峤接过手谕,
转身挤过人群,
在一个快落灰的旮旯里,
把祖逖找到,
将手谕递给了对方,
说道,
“记住了,
殿下召你来,
是询问许昌国子监、太庙的一些事情。
别说错了。”
祖逖接过手谕,
展开来观瞧,
里面果然写着一些礼制上的事情。
这下有了旨意,
也就能站出去了,
祖逖拨开人群,
走到太子面前,
说道,
“殿下,
这是臣带来的。
殿下命臣收集许昌散落的前朝典籍时遇到的。”
司马绍点了点头,
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
我说看着面生。
有这样的贤才,
为什么不推荐给孤,
反倒是自己藏在家哪?”
祖逖顺着太子司马绍的意思往下说,
“臣当时只是偶然撞到,
不知道他是偷书贼,
还是真有治史之才,
就麻烦家兄探探其虚实。”
司马绍赞许的看了祖逖一眼,
说道,
“哦?结果如何?”
祖逖一皱眉,
说道,
“人是没什么问题,
就是有点太直了。
恐一时言语过激,
冲撞到殿下。”
司马绍大度的摆了摆手,
说道,
“你这话该早说嘛,
让孤好有个准备。
这份直,
孤是感受到了。
不过修史之人,
本来就是要秉笔直书嘛,
倒也不奇怪。”
祖逖一拉王隐的袖子,
说道,
“处叔,
还不快谢殿下宽宏,
不和你计较?”
王隐脖子一挺,
说道,
“殿下还没答臣的问题?”
司马绍再次被气笑了,
说道,
“要是每个人都来问孤,
孤是不是都要一一答复,
不然就算轻贤慢士了哪?”
司马绍甩了甩袖子,
又坐回了台子上,
其他人也是该喝喝,该唱唱,
只留下祖逖陪着王隐站在舞娘中间。
看着王隐不但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坐到了地上,
祖逖劝道,
“处叔,
我知道你说的在理,
殿下也知道,
但很多话要看场合,
这个场合不合适说那样的话。
你要是真想说心里的话,
就把它们写到史书里去。
以史为鉴嘛。”
王隐觉得祖逖说得有道理,
就算他在这里饿死,
太子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他看着高台上和太子樗蒲的王羲之、王述二人,
问道,
“刺史大人,
那两个人是什么人?
看起来也才十五六岁的模样,
怎么就能坐到台上?”
祖逖先是把王隐从中间拉回到座位上,
给他递了一杯酒,
说道,
“巧了,
他们也姓王,
只不过,
一个是琅琊王氏,
一个是太原王氏。”
王隐恍然大悟,
一拍脑门,
说道,
“怪不得哪,
刚才殿下知道我姓王时,
回头问了他们两个是否认得我。
原来是这个意思,
假若我是琅琊或者太原王氏,
那是不是殿下就会回答我了哪?”
祖逖摇了摇头,
说道,
“怎么会哪?
你要是那两郡的王家,
根本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就在王隐还在思考祖逖话里话时,
虞茂走了过来,
说道,
“吆,我当是谁哪?
原来是抄袭我文章,
还不承认,
被我戳破了,
反过来污蔑我的陈郡单家子。”
王隐正要和虞茂对质,
被祖逖压住了手腕。
王隐不解的看向祖逖,
祖逖笑着摇了摇头,
说道,
“是叔宁啊,
听说你服丧期间,
还不忘修史明志,
这在余姚都传成美谈了,
道明兄(诸葛恢)也是多次写信来,
夸赞你。”
虞茂一看这旁边坐着是祖逖,
自然不敢多说,
就退到了一边去。
看虞茂走后,
王隐才问道,
“刺史大人为什么不让我和他对质?”
祖逖笑了笑,
说道,
“殿下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嘛?
刚才那个小子,
是余姚虞家,
他们可是隐匿了万户人家,
你猜朝廷怎么处罚他们的?”
王隐想了想,
说道,
“冲没家产?流放千里?”
祖逖摇了摇头,
说道,
“什么都没有,
而且还减免了他们家三年的税赋。”
王隐怒了,
说道,
“刑律里都有的,
藏匿五户以上都是死罪,
像他们这种不灭族都是法外开恩了,
怎么还会减免他们的税赋?”
祖逖按住王隐两只手,
防止他跳起来,
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的,
那你说,
现在你要和他起了争执,
殿下是偏向你,
还是偏向他,
来拉拢余姚虞家哪?”
王隐低下了头,
他知道了答案,
说道,
“那就没有办法了嘛?”
祖逖拍了拍王隐的背,
说道,
“有啊?
不和他去争就好了啊?”
王隐说道,
“可我心里憋屈,
而且我能证明,
抄袭那个让是他不是我。
家父讳铨,
铨选官吏的铨,
我在写到这个字的时候,
都会少上一笔,
虞茂抄得时候没有注意,
也一起抄了过去,
只要我翻出来,
真相立刻大白。”
祖逖苦笑了一下,
说道,
“殿下刚才的态度还不明显吗?
你是有理,
但谁听你说话哪?”
王隐越想越气,
问道,
“难道就没办法了嘛?”
祖逖摇了摇头,
说道,
“我劝你不要去争,
越是去争,
越是麻烦。
这事情不但牵扯到虞茂一个人,
还绑上了余姚虞家的清誉。
虞茂正是吃准了这一点,
才敢恶人先告状的,
你要是和他去争辩,
那你面对的就是整个虞家,
乃至和他们有联姻关系的江南世族们,
到那时候,
即便你再有道理,
也没有他们声音大。
或者说得再直白些,
即便是殿下肯为你主持公道,
赢了这场官司,
你也会不明不白的消失,
然后舆情就会反转,
而你身后将永远背负这个骂名。
所以,
殿下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
是在保护你。”
王隐听了这一番说,
才明白祖纳为什么每天宁愿背着棋盘去输钱,
也不肯花时间写一些对社稷百姓有好处的奏疏。
说道,
“所以,
晋昌公也是因为这个,
才痴迷于博弈的?”
祖逖点了点头,
说道,
“你能想到这个,
说明你在治史上下了功夫。”
王隐还是不甘心,
问道,
“那我该怎么办?”
祖逖笑了笑,
说道,
“处叔,
你既然在史学上下了大功夫,
想来是知道王翦讨封的典故吧?”
王隐点了点头,
说道,
“秦灭六国,
王翦将大军在外,
讨封自污,以求自保。
大人是让我也行自污之道?
可我该怎么行哪?”
祖逖笑了笑,
说道,
“这个简单,
你多用一些怪字错字,
甚至你自己可以造一些,
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字,
这样即便他们再把你的文稿骗去了,
也和看天书一样,
久了,
他们就不会打你的主意了。”
王隐给祖逖行了一个大礼,
说道,
“多谢大人救我。”
祖逖摆了摆手,
说道,
“说来惭愧啊,
你所深恶痛绝的事情,
我也一直在做。
用不了多久,
我的子侄也会成为太守。”
王隐愣了一下,
说道,
“大人不必事事和我说的。”
祖逖叹了一口气,
和王隐碰了一下杯,
说道,
“说出来感觉还能好受一些。”
祖逖在那里伤感着原则如流水一去不复还的时候,
台上的司马绍和王羲之已经勾兑完了治下八州的郡守名单,
最后司马绍还是把目光移到寻阳郡,
问道,
“就非得把这个寻阳太守,
给周光吗?
我倒不是说他不好?
他不是才十一岁嘛?
这会不会让人笑话啊?”
王羲之摇了摇头,
说道,
“殿下,
寻阳郡就两个小县,
淮南郡都让东宫的人去了,
你还不能宽一手?”
司马绍还是有些为难,
说道,
“这不是宽一手窄一手的事情,”
王羲之又说道,
“殿下,差不多了吧?
左右卫率都派了太守,
还把候选太守的张茂调到了太子卫率,
以后再放到吴郡去,
怎么算,
你也不亏。”
司马绍还是不死心,
说道,
“这些都可以让回去,
你看这丹杨尹,
能不能让太真去做,
大连那个人,
太死板,
以后我怕是连微服私访都要被他管上一管。”
王羲之摇了摇头,
说道,
“殿下,差不多得了?
怎么说晋王也是你的父王,
你怎么也得给你父王的亲信留一两个肥差吧?”
司马绍还是在犹豫,
说道,
“这扬州就这样吧,
可你看看这江州,
清一色的大将军嫡系,
针插不进,
水泼不进。
要是这样,
你们还让我斟酌什么?
我也不能白白担了这事。”
王羲之白了对方一眼,
说道,
“这不是嘛,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鄱阳太守顾众是谁的人。
最多这样,
虞潭不是回来当宗正了嘛,
这南康太守,
你再安排的信得过的。”
司马绍一喜,
说道,
“那这可是你说的啊,
要是到时候大将军翻脸不认,
可别怪我不配合。
那就顾荣的儿子顾毗吧,
他在建康待了够久的了。”
王羲之点了点头,
说道,
“放心,
大将军不会为了这一个小郡和殿下翻脸的。”
司马绍又皱了皱眉头,
说道,
“还是不行,
你看这湘州、荆州,
一个我的人都没有。
这要是他们想合谋害我,
我都得不到消息。”
王羲之也恼了,
把几案一掀,
说道,
“不行就不办了,
你爱找谁找谁去。
我不伺候了。”
司马绍见要价高了 ,
赶忙又往回缩了缩,
说道,
“这样,湘州我也不要了,
荆州,
荆州必须得给我留一个出来,
这是底线了。”
王羲之重新坐回来,
说道,
“先说好,
襄阳、南郡、南平,
不要考虑。”
司马绍一歪嘴,
说道,
“那就来一个武陵郡的吧,
也算益州、湘州、广州都挨着。
那我就写了啊,
武陵太守 向硕。”
王羲之点了点头,
说道,
“你可真会做生意,
我看哪,
宣城的沈大老板都没你会做生意。”
司马绍停了笔,
说道,
“说起沈充,
他这个宣城太守,
也算你们王家的一个名额吧?
那你还得再让还我一个,
我也不贪心,
颍川太守,刘挺,
怎么样?”
王羲之捶了捶脑袋 ,
说道,
“你也太精明了,
沈充也要算,
豫州这些地方,
朝不保夕的,
你也要占一个?”
司马绍顺着王羲之的话,
说道,
“那就把吴郡换给我,
我让元规去。”
王羲之摆了摆手,
说道,
“别,就那榆木疙瘩,
去了非给吴郡的天掀翻了不可。
颍川就颍川吧。”
司马绍写下了刘挺的名字,
还是觉得有些吃亏,
刚想要开口,
王羲之就预判了他的预判,
说道,
“我祖母时日无多了,到时候世儒叔父要守丧,他这个建安太守的位置,
你可以安排你的人准备准备。”
司马绍的悲痛大过欣喜,
说道,
“连她老人家也要离我们而去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