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五年,无风无雨,天下太平,离佛兴之日已经过去十二年了,百姓皆崇佛,家家有佛像,达官显贵有金佛,平常人家有石佛,贫苦人家再不济也有一个泥佛,不知这佛像的材料对佛法是否也有所裨益。
寺庙众多,吃斋念佛的和尚随处可见。自从当朝天子亲自进入白马寺与寺中主持相见,行斋戒礼,读经文,朝廷的态度已经非常清楚,文武百官皆效仿,天下佛教便日益兴盛。
信佛的变多,道士的地位就急转而下,朝廷常设的观星阁也被法门寺取代,城镇里的道观多也改成寺庙,道士就全是真道士了,假道士剃去三千烦恼丝,化身僧侣继续他们的修行了。
真道士无家可归,没有了修行的地方,就都去了允剑山庄。
允剑山庄历史悠长,位于京城北面一座不知名的野峰之上,地势险要,从山脚向上看云雾缭绕,沿登云石阶向上攀登,石阶极窄,宽度只容一人,石阶一边即是万丈深渊,到顶之后,就能看见刻有“允剑”二字的巨石,随后便柳暗花明,豁然开朗,顶峰空间极大,且地势相对平坦,各种植物生长茂盛,颇有一番人间仙境的样子。
现在已经传到第十六代掌门人了,起初只是一所道观,名叫云顶观,老祖顾玄机一生潜心修道,云游四方,偶然发现此地,便再也没有离开。
在第十代掌门人时,正逢战乱,尚未定鼎,本朝太祖武帝途经此处,听闻云顶观掌门剑法超然,世间无敌手,想要一窥究竟,在亲眼目睹之后,只留下了一句话:“若天上有剑仙,恐怕只允你使剑。”从此云顶观在江湖名声大噪,太祖定中原,平战乱后,赐“允剑”巨石。世人皆称云顶观为允剑山庄。
观内道士本就与世无争,便应了世人的说法,怎样叫都无所谓了。
道教这些年已经逐渐没落,山上弟子本应越来越少,但是最近因为众多道士来山庄寻求庇护,山上反而又热闹起来,似乎这已经是天下最后一处可以修道的地方了。
但是黎旭流不这么认为,上山的人太多了,朝廷内的法门寺取代观星阁似乎是一个讯号,从那天起,就开始有人投靠山庄,起初多是熟识的道友,黎旭流很乐意也很荣幸为他们提供庇护之所,后来上山的人却基本都是陌生的面孔,允剑山庄虽然足够大,房间也够用,不过不明目的的人整天来来往往,却让黎旭流感到头痛万分。
从任何方面来看,这都不是一件好事,所有来者的理由出奇一致“知此福地,慕名前来”,作为允剑山庄的老道士,掌门在醒身阁长年闭关,黎旭流所要考虑的就会更多。
所以在允剑山庄有外人进入的第五天,黎旭流在深夜换便装,下山骑马连夜入京。
实质上作为一个江湖门派,山庄就需要频繁和外界接触,但是掌门长期闭关,山庄内道士又勤于修炼,与天地沟通久了,与人沟通却不得其法,不过山庄内毕竟有数百口人,衣物,食物也不可能全部自己生产,而且常有道友求法,交流修行心得,山庄内就需要一个代言人,黎旭流便负责这些与“凡间”沟通的事物。
今天城门值夜的是老丁,老丁全名丁升,家人希望他长大从军,能步步高升,但从小丁熬到了老丁,却依然是个小卒,老丁起初也会郁郁不得志,常常借酒消愁,但是随着年纪变大,也就无所谓了,守一天城门过一天日子。
老丁与黎旭流也算旧识了,旧识但非旧交,黎旭流需要频繁出城入城,经常和老丁碰面,所以两人仅有点头之交。
这天有些不寻常,在老丁的印象里,当值的时候老道士一般都是清晨入城,最早中午,最晚也是傍晚还没日落,就会出城回山里了,今天切第一次在深夜相遇。
“嘿,黎仙长今天怎么那么早,这天还没亮就赶着进城了?”
黎旭流时间紧张,不想与他多做交流。“人老了,到晚上就睡不着,这不,起身直接来城里了,希望能赶上个早集。”
“好嘞,早集肯定是赶的上的,不过城内有令,深夜不能骑马而行,你这马怕是骑不了咯,要不进城让巡夜的抓了去,别怪我没提醒你。”
有些东西用得上的时候能解决很多麻烦,用不上的时候,东西本身就成了麻烦,黎旭流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处理身旁的这匹马。
牵着马走必然会耽误不少时间,老丁似乎看出了黎旭流的烦恼。
“你把马拴在我这里,回去的时候再骑走不就好了嘛。”
黎旭流想了一下,没有拒绝,掏出一些碎银递了过去,“那就有劳了。”
老丁“嘿嘿”笑了两声,接过黎旭流手中的马绳和银子,手一挥,示意可以入城了。
道士的目的很明确,快步走入京城内,白天热闹非凡的城市在深夜忽然安静下来,就像锻造中淬火的钢刀放到冷水里一样。
直到走到内城的皇城墙边上,黎旭流才停了下来,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城墙顶,皇城墙似乎比外城墙还要高。
道士继续前进,沿着皇城墙走。偶尔有巡夜的士兵都被道士避开了,最后停在一所大宅子前。
皇城内的阶级分明,皇城外的百姓也一样如此,最靠近皇城的一列宅子多是大臣或是皇室亲信,再外一层是富商巨贾,再向外就是寻常百姓了,不过依然有高低之分,总之越靠外围的宅子,地位和家底就越不如靠近皇城的宅子。
黎旭流敲响了一所宅子的门,属于最靠近皇城的那列宅子,可能是深夜的缘故,好一会才有人从里面回应。
“谁啊?”
“山上的,想见一下你家主人,有劳了。”
门后的人迟疑了一会,还是说了句:“真人稍等片刻。”
那人没有撒谎,很快门就打开了。
还没来及抱拳致意,黎旭流就被拉入宅中。
“师弟怎么才来啊!”
“旭流不解,这是?”
宅子主人是黎旭流的师兄,名左淳子,自小在允剑山庄内长大,是同门道士下山游历捡回来的弃婴,左淳子自幼开始修道,也经常下山游历。所闻所见极广,永平五年,在他五十岁时,当朝天子亲自任命他为观星阁祭酒,主理观星阁一切事务,地位超然。
观星阁设在皇城内,成员有八名祭祀,一名祭酒,共九人,皆是修道真人,平日主要负责推演国运和重大节日的祭祀工作,每名成员都由皇帝直接任命,虽无实权,但只听命于皇帝,也可直接面见皇帝。
但左淳子现在表现出的焦急可不像一个得道之人。
黎旭流被拉进来后才发现宅院内特别干净,或者说有些一尘不染了。
“错了,全错了,天人现在竟然吃斋念佛,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见过天人了,我看观星阁马上也要不复存在啦,现在家里的仆人只剩下老张,天天把院子打扫的那么干净又有什么用呢。”老张是宅内的仆人,刚刚让黎旭流“稍等”的应该就是老张,老张是个聪明且称职的仆人,明白如何帮主人打发无用的拜访者,在主人和重要的客人谈话时,又会自动消失不见,是所有主人都会满意的仆人。
听完左淳子的话黎旭流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先跟随师兄穿过庭院,进入屋内。
进入房间后,左淳子点燃蜡烛,关紧房门,转过身看着黎旭流,轮到黎旭流说话了。
房间内也是一样整洁,整洁的只剩下桌椅,两人四目相对,气氛有些尴尬,黎旭流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了。
打破沉默的还是左淳子,“你觉得天人要下手了,那么晚赶来是向我求证对吗?”
“我不知道那位的想法,但如果那位想要一网打尽,我们就要早做打算。”
黎旭流无法将皇帝当作天人,如果有天人,只会是掌门。
皇帝基本将所有道观改成寺庙,又单单留下实质也是道观的允剑山庄,将所有人引入山庄内,必有图谋。
“哈哈哈,师弟多心了,天人信佛,哪里有什么一网打尽之心,慈悲渡众人才是,天人想要去伪存真,留下真正的修士,避免有人受到别有用心的假道士蛊惑。”
师兄在观星阁已有十年之久,期间经常面圣,虽然最近三个月没有机会面见皇帝,但十年的时间也称得上足够了解。
左淳子的话颇有道理,却不足以消除黎旭流的担心和疑惑。
当年武帝定鼎之后,尚存数百种教派,乌烟瘴气,蛊惑人心,战乱的创伤还未痊愈,百姓都将希望寄托于神鬼,忘记了自己还拥有双手,耕地就在眼前却无人开垦。
武帝知道如何在马背上干脆利落的砍下敌人的头颅,却不知道如何驱散自己子民的心魔。
有一人给出建议——“除魔卫道”。
一夜之间,所有教派统统消失,多数被放逐至西域或极南极北的蛮夷之地,少部分激进的教派被就地格杀,第二天众多教主的人头被悬挂于城门之上。
武帝只留下清心寡欲的道士,以激励世人要刻苦修身,自我修行。
而当今皇上,是被称为最像武帝的三皇子。
黎旭流的担心并不多余,若是皇帝一心向佛,那道教也会变成异教,异教徒的命运如履薄冰,谁也无法预测下一步是否会堕入深渊。
黎旭流深夜前来也正是想向师兄问查清楚上面的意思。
“去伪存真之后该如何,山上容不下那么多人。”
“天人会把山庄以外的人重新聚集在一起,为他们另寻一处清修之地,以示佛心宽容。山庄内的人就继续在山庄修行就好,天人会按时派人送物资上山,师弟以后连山也不用下了。”
黎旭流没有再向师兄发问,但不代表他明白了,从左淳子的宅子离开后他的脑袋就像一团乱麻,师兄的语言前后矛盾,他声称自己三个月没见过皇帝,却能如此肯定皇帝的下一步行动。
或许师兄没有撒谎,虽然无法与皇帝相见,但皇帝却可以派人给师兄传递信息。
左淳子的宅院干净到一尘不染,除了必须物品,其他家具少的可怜,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
黎旭流在漆黑的夜晚里边走边想,真相就像黑夜里的一束光,他需要抓住这束光。
终于他抓住了。
那不是道士的房子,院内没有丹炉,屋内没有符篆,法器。黎旭流确信没有走错宅院,是师兄收起了那些东西。皇帝三个月不见师兄,却还传递消息给师兄,是对师兄的考验。
左淳子正面临抉择,黎旭流明白了,师兄正处于两难境地,皇帝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左淳子。
黎旭流痛恨自己的愚蠢,虽然不知道选择的内容分别是什么,但后果肯定都极为严重,师兄在自己刚进门时就说出了一切,观星阁不复存在,仆人老张是上面派出的监视者,错了,全错了。
忽然,黎旭流停下脚步,自己今天犯下的错误太多了,竟然现在才发现身后的跟踪者。
“唉。”
黎旭流叹了口气,随后气息暴涨,将内力汇于涌泉穴,施展轻功快速向城门奔去。
要马上回山庄内把知道的一切告诉掌门,事情似乎比预想的还要严重。
太久没有运转内力,再次运转时黎旭流有些开心,原来自己这个老道士还有足够的功力。但这种开心不合时宜,黎旭流立刻驱散了情绪。
甩掉了跟踪者,黎旭流终于赶到城门,天马上要亮了,已经能够看到日出的朝晖。
帮忙看马的老丁死了,躺在地上像睡着一样,右手还紧紧抓住马绳,喉咙有一道淡淡的划痕。高超的剑法,第一流的剑客也没百分百的把握一击得手。
“唉。”
今天是老道士第二次叹气,像叹走了所有精气神,老道士颓然坐在地上,等待官兵的到来。
阴谋的轮廓逐渐浮现,遗憾的是自己已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