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观湖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是个可靠的谋士,虽然与大多数谋士一样博览群书,满腹经文,但在年轻的时候,他曾一度想要弃文从武。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当兵杀人,战功就放在那里,数人头记功劳,一目了然,有多大能耐就捞多少功名。
但做谋士不同,谋士不分三六九等,只分有用和无用,虽说左观湖也出身自书香门第,不过他的家族地位却并没有特别显赫,这就导致了其实在很多场合,他可能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无法为帝王将相合纵连横,那么谋士也称不上是谋士了。
他羡慕书上说的君臣一心,共谋天下的美好画面。
大业功成之后,帝王独揽天下,而谋士则执意归隐,即使帝王再三挽留,谋士也不改其意,这是足以名垂青史的美好佳话。
左观湖的愿望一直从未改变,但他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进入帝王世家,哪怕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客卿。
读罢了万卷书,左观湖开始行万里路,他几乎走遍了整个中原,欣赏山川地貌,结交各方朋友,他把书上学到的知识用得活灵活现。
左观湖曾为土匪出谋划策,教他们怎样躲避官兵的追捕,也曾告诉青楼女子怎样取得男人的欢心,好获取更多的银子。
不过令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次草原之行。
当时武帝尚未离世,龙威波及天下,草原人大部分时间也很老实,不过偶尔也会做出一些不守规矩的行为。
左观湖有个朋友,在熏风关任百夫长,知道左观湖正在周游四方,就邀请了他来熏风关游玩一阵子。
过了熏风关,就是一望无际的北庭草原。
北庭人平时多以放牧为生,一些胆子大的牧民偶尔会来到熏风关附近,但也仅此而已,草原人和中原人就这样遥遥相望,井水不犯河水。
那天有些不同寻常,左观湖刚刚到达熏风关,就听朋友说抓到了一队闯关的北庭人,现在正在等上面发落。
这是左观湖第一次见到北庭人,北庭人的面相与中原人略微有所不同,中原人清秀,北庭人粗旷,这是他的第一印象,虽然被俘,但这群北庭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恐惧。
不过令左观湖困惑的是,武帝近些年虽然身体欠佳,但依然稳稳坐镇中原,北庭内部纷争尚未解决,怎么会有胆量主动闯入熏风关进犯中原呢?
他向友人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友人给了左观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才缓缓说道:“这些人确实是北庭人,而且也越了境,但并不是北庭士兵,只不过是牧民,放羊的时候,羊群不小心过来了,他们就过来想把羊群赶回去,弟兄们见到,就把他们抓了回来。”
左观湖还是不懂:“既然无冒犯之意,为何还要将他们抓起来?”
友人一挑眉,反倒问了左观湖一个问题:“中原如此广袤,难道人人都可以随便踏足吗?今天允许北庭人的羊吃我们的草,那明天是不是就允许他们的单于喝我们的血?”
左观湖无言以对,友人说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他现在只想知道上面要将这些牧民如何发落。
斥候带着陈将军的命令,在傍晚的时候抵达熏风关:敌军进犯,格杀勿论,熏风关将士守边有功,当赏。
左观湖亲眼看着这些北庭人被斩首示众,在死之前,他们的眼神中大部分都带着巨大的疑惑,鲜血散了满地,虽然面相与中原人不同,但流出的血却同样鲜红。
“兄弟们常年守边,有家难回,好在天佑武帝,天下太平,不过兄弟们想要捞些战功可不容易,现在这样就挺好,我们的战功有了,北庭人的羊分给熏风关当地百姓,陈将军把击退北庭军队的捷报告诉武帝,武帝一高兴又能延年益寿,这样的结果大家都开心,死的不过是几个北庭人,管他是牧民还是真正的士兵,没人关心真相,何乐而不为呢?”友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嘴角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显然他希望这种“好事”还能多一些。
左观湖没有接话,他想到了曾经一位前辈对自己说过的话:“谋士要坐镇后方运筹帷幄,没必要详细了解和见识前线的刀光血影。”
起初左观湖一直都不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认为细节决定成败,如果能掌握所有细节,那胜率当然会再添一成。
直到今天亲眼看到了这些北庭人被斩首的画面,他才明白了那位前辈的真正意思。
见证的杀戮如果太多,毫无疑问会改变一个人,或是变得冷酷无情,或是变得仁慈怜悯,这些都会影响一个谋士的判断,只有绝对冷静的谋士,才能理智的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但左观湖现在却也无法说清这件事正确与否了,若是他没有亲眼见到北庭牧民人头落地的场景,他会对出谋划策的人赞不绝口,死的是敌方的人,而自己这边从上到下都能有不同的收获,何乐而不为呢?
左观湖的心态在那天发生了一些改变,他开始好奇“谋士”究竟是在为谁“谋事”,而谋事的过程中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又会是什么?
许多年过去了,左观湖现在已经成为了安王的座上宾,他有足够的空间去施展自己的才能,所以他也更加清楚自己的力量,“一言千杀”是每一个谋士的梦想,虽然他会谨慎的使用自己的力量,但必要时,他更会摒弃自己的情感。
所以,当他听到安王向面前所有的西域诸国皇族发出直白威胁的时候,左观湖的心情没有一丝波动,权势和地位的好处就是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与杀戮。
当入局者刚开始感到身不由己的时候,在设局者看来其实早就已经水到渠成了。
左观湖近十年间,都在以安王的名义暗中周旋于各个西域小国,悉心栽种,恩威并施,拉拢结交,而今天,安王收获的日子也该到了。
李尝浅嗅到了局势的紧张,因为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处在什么位置,但既然选择了安王,并且站在了安王这边,李尝浅还是决定先静观其变。
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一直没有停过,但安王和左观湖的面色不改,李尝浅也无需太过担心。
“安王想要的回报,能否详细说说?”一位老者终于开口向安王询问,其他人也都马上安静下来。
安王已经重新坐回到座位之上,左手托腮看着说话之人,然后又看了看议论纷纷的众人,显得有些兴趣缺缺。
“丞相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安王微微皱了皱眉。
“老臣无知,还请安王指点。”老者微微低头,表露出自己的顺从与无意冒犯。
安王重新站起来:“如今北庭内部纷争不断,几大氏族也心思各异,老单于不问世事,新的大单于又无法确定下来,所以此时的北庭正孱弱不堪,就像塞在你嘴里的一块肉,各位是咬还是不咬?”
李尝浅有些心惊,他越来越看不透安王了,如果安王真的想要重夺皇位,为什么又要南辕北辙去招惹北庭?
“安王的意思是,我们联合,出兵北庭?”老者有些不敢相信,北庭对比中原虽然相对较弱,但也是个庞然大物,没有人敢轻易开启战争,所以他只能再向安王试探。
“西域每个国家都出些士兵,然后组成联军,从侧翼攻入,中原则会由陈大将军指挥,亲自拔营出兵,正面冲击草原,而在北庭内部,我会联合不同的氏族里应外合,同时发难。这场战争,我估计多半还没打起来就已经获胜了。”安王挨个看向场上诸国的西域王族,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老丞相似乎是这群王族的临时领袖,因为李尝浅注意到在没有人说话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期待着这位老丞相的开口。
老丞相此时却面带愁容,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说道:“任何战争的胜利都需要付出代价,那么即使这场战争能够轻易获胜,我想请问安王,西域能得到什么又会付出什么?”
这是所有人关心的问题,他们一点都不想丢掉自己的人头,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们更想体会到安王口中的“美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你们看到的一切,金银,奴隶,马匹,所有的战利品,全部属于西域,至于需要付出的也不过是一些士兵罢了。”
李尝浅觉得安王的许诺有些过了,因为太小的鱼可咬不上那么大的饵,而且若是北庭灭亡,那西域在中原眼里,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罢了,西域人没那么好骗。
老丞相也笑了笑:“安王不要拿我们寻开心了,中原总不至于就这样白忙活一场吧?”
“我从不开玩笑,所有的战利品都归西域,而且中原保证不会出兵西域,但西域必须和现在一样,继续向中原效忠,中原想要的,就是为整个草原选出一位合适的大单于。”
李尝浅明白了,安王把草原的从前许诺给西域,而中原想要的则是草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