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舒在宴会之后时声名大噪,因着谱乐的本事与学识,恢复了在洛阳的长袖善舞,多与朝中大臣与宗亲往来,态度积极,再也没有像之前一样一味在宫中操持事务,进言献策。
连日的晦暗遮在晋阳宫城上空,一道尖厉的声音刺破了阴霾,乌云汹涌,不见天日。
“你说什么?綦明罗请旨要求娶我!”
元舒没想到那日宴后綦明罗没有跟过来,竟是在翌日直接开口向皇帝讨要人。
綦英娥坐在旁边,神色也有些微妙,“綦尚书说了,若饶安公主同意,他也诚心愿给个正室之位,若不同意,那就只有纳公主为妾了。”
元舒气得胸膛起伏,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堂堂元氏公主,他强娶已是过分,还给他做妾?!”
元谌只低着头不说话,偏头去看綦英娥。
“大局为重,你若是嫁过去,我们的计划更有胜算。”
綦英娥淡淡道,“我都能舍得,你为何舍不得?”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什么?我若舍不得,我就不会费心替你们筹谋!”元舒只觉得荒唐至极,“綦英娥,你我虽说并非自幼相识的知心好友,在洛阳也算互相扶持,没有我,你能在后宫安氏的天下保全自身,步步上位?如今你要我委曲求全?”
她说到这里,见綦英娥神色猛然沉下来,也知道不该说从前,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怨怼咽了下去,“便是我嫁他,他能为你们所用,事成之后呢?你们可许我仳离?可许我权势地位?我在洛阳好歹是饶安公!难不成你要我就被困在他的后宅不成?”
“若事成!他也是大周功臣!”元谌忽地开口,“你也会是王妃,有什么不满足?”
“哈?”元舒匪夷所思,“满足?满足什么!?你不便的话都让女人说,让别人做,又算得什么仁义君王!连女子都不如!”
元谌猛然拍了下桌案,“我看元舒你是失心疯了,胆敢犯上?”
元舒咬了咬牙,抬起脸,一口白牙森森,几乎想要咬出对面的血肉来,“我自然不敢,只是若我被逼急了,你们猜綦伯行得知你们在筹谋的事情,敢不敢犯上?”
帝后二人面沉如水,“元舒,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元舒冷笑,“逼急了我,我也不介意鱼死网破!我代你们联络朝臣,手中可有些证据,就是綦公瞧不起我,大约也不敢就这么放任你坐稳皇位,还请陛下皇后三思,为元舒周全。”
她说着,干脆起身,行了个礼,扬长而去,不再看身后二人的脸色。
元舒一气走出殿门,撑住的脊背和端正的胳膊才失了力气,止不住地颓丧。
綦英娥说的那一句话彻底点醒了她,哪怕女子有权力又如何,那群男人始终还觉得女子不过是可以随意再利用送出的东西。
她的虚与委蛇,她的潜移默化,也换不来男人的一点尊重。
荒唐!这世道真是荒唐!权力由女子的脊梁担起来,居然也好似天然轻了三两。
便是男子慑于女子的权力,却也只会觉得女子不偏向他,不为男人所用,就是天然的没有大局观,不懂权衡。
元舒气得宽大衣裳之中整个人都在颤抖。
该想个退路了。
她抬起眼,元谌不得用,还敢帮人折辱于她,她就是豁出去又何妨。
“来人,替我去给太原王府和平原王府送封信。”
不过数日之后,与元谌产生龃龉,许久不曾入宫的綦伯行倏然剑履入殿,直闯入皇帝寝宫之中。
元谌心头一惊,几乎刹那间就知道綦伯行为何闯入宫中。
他强作镇定,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像是被动静吸引了才抬头一般,“太原王这时进宫,所为何事?”
綦伯行深深看着他,身上煞气深重,一双鹰隼的一样眸子死死盯着元谌,大步行至元谌案头,也不俯身,“听闻陛下想要杀我?”
元谌这时候才吃惊起来,“那么太原王觉得,我要杀你吗?”
綦伯行盯着元谌的眼睛足足半炷香的时间,眼看着元谌不仅不惊慌,反而平静无比,似乎越来越理直气壮,脸上的肌肉慢慢拉扯上扬,这才狞笑起来,“量陛下也不敢。”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甚至不曾再多一言。
待人走后,元谌方才委顿在原位,长出了一口气,等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后背湿凉一片,冷得叫他打了个寒噤。
这关大约是过了。
他按着桌子,沉默半晌,方才想起来,“是元舒!元舒呢!”
半晌,侍从才回来回话,“大军开拔,饶安公主跟着綦夫人先行一步,向肆州去了。”
元谌诧异抬头,“哪个綦夫人?”
“您忘了?是太原王妃,赵郡公主啊。”
当年为笼络綦氏,綦伯行也是尚了公主的。
元谌转头看向了綦英娥,“她……她她她,果真敢如此!!”
綦英娥却懒懒的并不意外,“饶安不是全然会委曲求全的人,当日陛下不肯许她事成之后的位置,她又怎么会转而投向阿爷呢?”
闻言刚刚历过劫的元谌却冷笑道,“綦伯行知道我不敢现在造反,早早闯入宫中问过我了,他没有杀我,定然是没有相信元舒,看她之后在肆州如何自处。”
“陛下与其在这里庆幸我阿爷没有立时三刻杀了你,不如想想和蠕蠕的和谈吧,蠕蠕王不知为何将婚期延后了些,只说如今春寒路不好走,要另择五月的吉日。”
“哦我忘了,方才我阿爷过来,早早替您安排好了后续事宜,只让您待在皇宫里,不必多加操心。”綦英娥笑起来,一双幽蓝的眼睛像极了她的阿爷。
元谌早已习惯綦英娥的冷嘲热讽,反唇相讥,“那就请皇后自己好生努力,早日怀上皇嗣,好将皇子外公请入宫中,一举事成了。”
綦英娥并未言语,只伸手抚上了腰际上挂的玉璜。
那玉璜曾经也挂在煌儿身上,因为他总是好动,嫌弃这东西规训了他的步伐,总是急不可待摘下来,被她劝急了,就说要送给阿母。
她唇角勾起一点笑,她的孩子只是她的,自然只需要她一个人努力,和这些男人有什么关系。
是她的孩子,就是煌儿。
三月的北地,终于渐渐有了春日的景象,满地嫩草,显出勃勃生机。
高深这些时日不太好过,岳斗和綦明罗回肆州后颇受綦伯行重用,约莫是岳斗在綦伯行面前进言,或是别的什么,他屡屡被排挤,几次议事也没带上他。
他心中暗觉不妙,好在跟他一起不得意的还有好几人,其中一个,便是李觉。
李觉失意,反倒比高深神色还淡然些。
“早晚的事。”李觉仰头饮酒道,“我规劝明公早日处置了那几个残暴贪官,尤其是那个刘珍,这才失了明公的青睐,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我……身为属下,只有规劝主公的道理。”
他们这些人都没有把元谌放在眼里,不只是綦伯行之故,更是都瞧得出来元谌能力远没有他的野心大,说到底跟随的还是綦伯行。
高深顺着说道,“明公亲贤臣,远小人,若不听劝诫,也是有小人蒙蔽了他的耳目,只一味逢迎的缘故,我听闻刘珍将岳斗引为义父,时常赠送宝物美酒美人,当真可笑,这般荒唐的人成了明公的亲信,又喜欢排挤人,想来是腿脚正经站不住的,只能一味挤走旁人的位置,早晚打仗之时坠下马来。”
李觉神色一动,垂眸半晌不语,倒是旁边一道被排挤的将领一拍大腿,打着酒嗝道,“贤弟说得对啊!岳斗那种人!早晚打仗折了腿!最好再破了嘴,就不会只知道进谗言排挤人。”
“我听到一个消息,王妃的侄女,什么什么公主,说是想要亲自去迎蠕蠕公主呢!”
高深神色一动,“什么?”
“大约是綦尚书老是缠着饶安公主不放,惹得那位公主不厌其烦吧,而且听说,那位公主当着綦尚书的面祸水东引,说是,看你面善,宁愿嫁给未娶的你,也不要嫁给綦明罗呢!”
“贤弟被排挤倒不一定只是岳斗的缘故,只怕还有明公这位大堂弟作祟。”
高深神色一滞,有些不敢置信,指了指自己,“我吗?”
他来肆州之时看守城门,从底层兵卒做起,又努力将自己练得壮实黝黑,怎么还老是成为贵女的挡箭牌。
说话的罗秦大笑一声,用力拍了拍高深的肩膀,“贤弟虽然没有镜子,可对着河看看,已经比我们军营中众多五大三粗的汉子出挑许多了,”
高深一哽,但很快思索了一个出路,“只怕我得出去避避风头,还不如我去蠕蠕送聘礼顺道迎亲呢!”
他那日只想提醒饶安选错了路,綦明罗若是看上了她,又深受綦伯行倚重,得到她轻而易举,谁知道她居然就这么反手捅了元谌和自己一刀。
“这差事谁都看不上,顺利迎回公主也没有功劳,不如在军中等着立战功,你也不必避得这么彻底吧,前途不要了?”罗秦显然没想到高深怂成这样。
李觉也觉得不妥,看了高深一眼,“别说这种话,小心一语成谶。”
高深嘿嘿一笑,低头掩去深思。
对于他们自然不是好路,可对于他自己,却委实称心如意。
再说饶安不知有没有认出自己,还是避开的好。
果不其然,四月未到,眼看綦伯行与宇文鸿没谈拢,战争一触即发,高深真被派去漠北送聘礼,迎回蠕蠕公主了。
高深这些时日不断挑拨那几个被岳斗和綦明罗排挤,或是被綦伯行忽视的臣子将领,被传入綦伯行帐内骤然听闻此消息心头石头落地,却也没忘记演戏。
“明公何处需要我,叱奴便往何处去,只盼明公别忘了我就是,我不在您身边,万望明公好生保重身体,注意亲近之人,切莫轻易听信人言。”他做出有些受打击,却又忠心不二的模样,行礼接受了这个差事。
綦伯行轻轻咳嗽一声,“并非支开你,而是此事紧要,唯有你去,我才放心,你知道我的意思。”
高深自然知道,要让蠕蠕可汗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那人自然不会是元谌。
“属下明白。”
高深说着,行礼告退,出营帐门就瞧见了冷睨他的綦明罗,心下了然一片,远远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蠕蠕和亲事关重大,不得延误,高将军切记明日就启程吧。”綦明罗也没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
高深转头,看向身后的綦明罗,“自然不敢耽误。”
春风吹不到漠北,黄土漫天,一路过去,唯有灌木丛显出些生机,好不容易寻得几片绿洲,便能窥见蠕蠕部落的平民百姓与凶悍壮士的生存境况。
因为辎重不少,行进缓慢,带着提亲的各种牛羊粮种到达蠕蠕王朝中心所在,已经快四月中旬了。
王帐之中,蠕蠕公主与父亲对坐,听着耳边兄长与国相的劝说,看着父亲身后大着肚子的母亲,在一片鲜明富丽之中,只觉得像是巫师向天祈祷时无休无止的吟唱,惹人心烦。
良久,她终于抬起了头,目光与对面的阿爷相接。
“我答应和亲。”
国相还在相劝,“晋阳繁华,公主嫁过去是好事……诶?你说什么?”
可汗亦十分震惊,“明珠,你同意了?”
“但我有个条件。”弥利目光坚定,她的脸重新泛着往日快乐时候才有的光泽,只是再没有往日的天真烂漫。
“什么条件父亲都答应你!”可汗一口应下,“只要能满足。”
“我要精骑壮士三千,免得我嫁入晋阳受欺负没人替我撑腰出气,还要在部落有个马场与草场,作为我的俸禄,这一点小心愿,父亲不会不满足我吧?”
三千数目委实不小,可撞见自己女儿执拗又隐忍的目光,想到了这些时日明珠的痛苦,众人接连不断、变着法的劝和,所有人都心力交瘁,无奈至极。
如今晋阳使者先到,带来了和亲的聘礼,还有催促发兵的书信暗示,若是再不发兵,已经到了火急火燎的境地,这么一松口,这个要求竟也不算什么了。
“可以,我答应,只要我的明珠能够幸福!”
可汗说得真切,那饱满的父爱落在弥利耳朵里,却假得像是大漠飘落后的雨滴,很快就会蒸发不见,不能再滋润一点她干涸的心。
她勉强挤出一些笑容,昂起她骄傲的头颅,“那就这样吧。”
弥利起身,走出王帐,目光远远与前来迎亲的那位将军相接,她慢慢握紧了腰间的弯刀,扬起笑容。
听闻北境已燃战火,等她再次回到草原的时候,父亲就会知道,他做了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而她的女儿,是如何成为蠕蠕的救命恩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