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初在他说了两遍以后才反应过来,双眼眨了眨,愣住半晌后问道:“你莫不是哄我的?”
袁无错将脸凑近她十分诚恳地道:“是真的,十二万分的真。”
薛云初茫茫然站起身来,晃了一晃,唬得袁无错要去接住她。她伸手示意不用,缓了几息这才问道:“他,是男是女?是,是谁?”
袁无错看着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着急地道:“我错了,我不该一个缓冲都不给你就直说了,姑奶奶,你缓缓,你、你别吓我。你坐下咱们慢慢说可好?”
薛云初缓了一缓,这才听了他的话,扶着石桌坐下来。
袁无错见她坐定,这才缓声说道:“你听我说,我也是才知道你的身世,所以如今才告诉你。”
“那一夜宫里下令查抄徐丞相府,他被塞进狗洞,被人护送到别处养大,他,便是你生母的侄子,名唤徐桓。现下便栖身于我名下的望镜楼后院里,你可要见他?”
第二日,薛云初与凌双双邀了袁九娘子一同前往折桂坊看衣裳布料,在凌双双与袁九娘子选绸缎的时候,薛云初在袁无错的安排下,走进里间,这才见到了徐正麟留存于世的唯一一丝血脉:徐桓。
薛云初有些局促不安地捏着帕子,看到背对着门口的清瘦颀长的男子时,心头的不安才稍稍安定下来。
此人便是徐桓了。
徐桓转过头来,薛云初虽然没有见过他,但那眉目依稀有一种熟悉之感,薛云初便对着他微微一笑。
徐桓也温和一笑,道:“你来了。”
薛云初点点头,二人就这么站着互相对视了一阵,袁无错看了看徐桓,又看了看薛云初,轻声说道:“可需要我回避?”
薛云初摇了摇头示意他留下来,这才道:“不如我们坐下说。”
徐桓这才安静地坐在了薛云初的对面,提着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双目好似透过她看着什么人一般,将茶推给她和袁无错。
“你长得更像先太子殿下些,与我姑姑倒不是十分肖似,只一头乌发倒与她别无二致。”徐桓声音透着些寂寥。
薛云初道:“嗯,都说女儿肖父,儿子肖母,想来我是像父亲多一些。”
一时间二人竟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半晌,徐桓问道:“你,这些年可过得好?”
薛云初眨了眨眼睛压下眼泪道:“我过得很好,有家人陪伴,没有吃什么苦。你呢?”
徐桓听了也笑眯眯地道:“我也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袁无错则垂着眼沉默地喝茶,心头沉甸甸的。
几人一杯茶饮尽,凌双双带着巧儿忽地从外面闯进来道:“外面有一队人马冲这里来了,我看手里都拿着兵器,阿初,我心里不大踏实——咦,这位是?”
她瞪大眼睛望着徐桓:这人也生得,生得太,该怎么说呢?
真的好看,若是位女子,倒是个美人。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在她冲进内间的时候,门外已经有动静了。
袁无错站起来对着徐桓道:“你从后头走,遮住脸,路你自己知道。”
薛云初也站起来道:“后面可安全?”
袁四从窗子翻进来道:“主子,后面已经让人围起来了,说是武英侯府上拿了官府文书,要捉拿逃奴,只怕是冲徐公子来的。”
青天白日的,也不能从屋顶上走,袁无错眉头紧皱:若徐桓被抓,再想从太子手里逃脱,怕是艰难得很了。
薛云初满腹疑问,既然他过得还好,为何他刚一露面就有人来抓他?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问袁无错道:“这铺子是你的?”
袁无错点点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便反问道:“怎的了?”
薛云初忙道:“如此好办,内间库房里取一套衣裳来,双双,你的簪子给我,巧儿姑娘,你头上的珠花给我。”
袁无错立即会意,道:“你们抓紧时间,我出去带着九妹妹与他们周旋周旋,能拖住一刻便是一刻。”说罢,他便大步踏了出去。
到了柜前,袁九娘子拿着匹布皱着眉看着祁掌柜躬身将那群人拦在门口,陪着笑脸道:“哪阵风把世子您给吹来了?小店真是蓬荜生辉,世子您稍后,小老此处正有女眷在选衣裳布料,可否稍容个半柱香时间,倒也好叫娇客给世子腾地方,免得唐突了闺阁小姐们——”
乔荣十分倨傲地道:“你算什么东西,来拦本大爷?起开!耽误了事儿你这样的奴才九条命都担待不起!”
他一把掀开祁掌柜,再拍了拍根本不存在的尘土,大踏步就要往店里来。袁无错几步走出来将锥帽戴在了袁九娘子的头上,这才中气十足地对着武英侯世子乔荣拱手道:“世子!敢问今日这是什么阵仗?有公事?”
乔荣自是认得袁无错的,便连忙收住脚步拱手道:“原来是袁参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也是没办法,追着家里的逃奴便到了此地。你放心,我搜到人就走,不打扰贵府女眷选衣裳布料。”
说着便要招手让后面的人进去搜,袁无错连忙拦住道:“乔兄,既然是逃奴,怎么就如此笃定在这家布店里呢?莫不是弄错了?”
乔荣道:“原本就是个不值钱的奴才,也不值当咱们跑这一回,但是吧,这奴才偷了我府上的一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才叫我不得不广布眼线。我的人告诉我,亲眼看着那奴才进了这家店里,我让人前后都围了。人,肯定走不脱,他身上的宝物,乃是我父亲要赠予太子殿下的,还请袁参将行个方便。”
他态度十分强硬,言语间已经将太子搬了出来,看样子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人搜出来才肯罢休。”
袁无错只得道:“那还请乔兄稍待片刻,只因我家妹妹与袁家的亲家亲眷都在里间试衣裳布料,若叫人此时进去,恐怕不妥。待我让我妹妹进去看一看,若女眷们收拾停当了,出来了你们再去搜,如何?”
乔荣自然不好一把将袁家与虞家得罪干净,便十分大度地道:“那是自然,总不好唐突了闺阁女子,还请袁参将快一些。”
袁无错见机对着袁九娘子点了点头,袁九娘子便转身进了里间。
袁无错一出里间,几人便急忙帮着徐桓换了外衣,披了披帛,又由薛云初和纤巧四只手紧锣密鼓地将徐桓的头发改成了一个单螺髻,几人七手八脚地将簪子插在他头上。
刚刚做完这些,袁九娘子便从外间走了进来,问道:“阿初妹妹,外头有人要搜逃奴,咱们今日先别看什么布料了,便先回去罢,没得看着那一通乱糟糟的,到叫人心烦。”
薛云初也道:“那好吧,今日可真是不凑巧,咱们回吧。”
说着便将自己手上的镯子退了一只下来,解开卡扣,扣在了徐桓的手上。纤巧也连忙往徐桓腰上系了一个荷包。
准备停当,薛云初戴上锥帽,徐桓戴上面纱,凌双双也戴上面纱,几人便鱼贯而出。
袁无错不动声色地向乔荣拱了拱手道:“还请世子行个方便,叫手下都退开些。”
乔荣眼睛扫视着出来的几人,口中则道:“那是自然,都给我退后些。”
薛云初隔着锥帽看到那人目光向袁九娘子那边扫视,便伸手牵住了徐桓,这才抬步往前走。徐桓叫薛云初这么一牵,稍微有那么一瞬间地愣神,但是又反应极快回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低头往前走。
随后则是凌双双和纤巧。
在几人走出折桂坊,还未放松下来,便听到那乔荣道:“慢着!”
一行人回过头去,见那乔荣往他们这边走来,薛云初的手便有些收紧,徐桓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大不了就打一场再说,总之他不会再回太子府,想到那屈辱而假意逢迎的几年时间,他便有一种绝望又恶心的感觉漫上来,叫他呼吸都有些不通畅了。
反正他见过阿初了,知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就好。
乔荣看着薛云初身边身量较高的那位粉衣女子,向袁无错问道:“袁兄适才说,令妹与虞家女眷在此,敢问这一位是?”
袁无错哼了一声,道:“闺阁女儿的名字,乔兄还是不要问了吧。”
乔荣则道:“不是咱们故意为难闺阁女儿,只是你们来时几人?回去几人?总要问个明白,不然回去我阿爹问起,倒要说我办事不力,敷衍塞责了。”
袁无错道:“阁下要抓的不过是一个逃奴,难道我们袁家和虞家女眷能藏匿一个男人不成?乔兄如此揣测,是要污蔑我们两府女眷的名声吗?”
乔荣被袁无错说得一噎,一时间竟有些张口结舌起来,直接道了一句:“得罪了!”便要上手揭去徐桓的面纱。
袁无错上前一手截住乔荣的手,道:“乔兄是打量我袁家在朝廷没人还是不如贵府那般有权势?如今竟敢随意伸手调戏未出阁之女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休怪本参将翻脸不认人!”
乔荣气急道:“你可知我是为谁办事?我是为当今太……”
“我管你为谁办事,想对我家女眷无礼,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今日也不行!”袁无错话毕,便用内力将那乔荣推得倒退出去五六步,若不是有手下人扶着,便早已躺在地上了。
乔荣自知打不过这个武状元出身的莽夫,只得对着自己的手下道:“给我上!”
十几名护卫顿时将袁无错和身后的几人团团围住,但是众人都只是围着,并不太敢上前,方才自家主子被那一掌推得有多远,大家都看在眼里。
何况那袁家七公子看起来并没有使全力。
乔荣见十几个人围着袁无错一个,看起来都不大敢真刀真枪地上前与他过招,顿时气恼地叫道:“都给我上啊!混账!”
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咬牙正要冲上去,忽而听到有人喊到:“不好了,有人从后面逃走了!”
乔荣一愣,连忙叫到:“快,别管这边了,给我追去啊!”
护卫们一听,连忙撤开,转身又朝着铺子里而去。乔荣回头向袁无错拱了拱手道:“袁兄,今日实在是有殿下的任务在身,多有得罪。告辞!”说着便头也不回地随着护卫追到铺子后门去了。
袁无错回头对着她们道:“上车,走。”
等回了虞府,几人这才松懈下来。
袁无错对薛云初道:“徐桓留在此处实在是不安全,先将他安置在你这里,我夜里再来将他接走。这两天务必要小心行事,中秋节前后都不要单独行动了。”
薛云初则道:“好,我知晓了,但是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他过得是不是很不好?太子为什么也要抓他?冤案已经平反,为何徐桓还要躲躲藏藏?”
袁无错想到徐桓,沉默了一阵,这才缓缓地说道:“他与你一样,算得上是当年惨案里的漏网之鱼。你们的存在,对于咱们当今皇上来说,多少有些欺君之罪在里头。想要名正言顺地行走于这个汴梁乃至这个大萧,需要一个契机。我也在等这个契机,最迟八月底,最快就是这几天。阿初,你相信我,会有机会的!”
薛云初只得点点头,道:“好,我信你,你也千万小心。”
傍晚,薛云初带着凌双双,叫人提了食盒到了徐桓暂住的院子。她招呼着徐桓坐下,将食盒里的吃食一碟碟摆在了桌上,又拿了一壶酒道:“晚上袁七哥就要来接你,不如我们坐在一起饮两杯酒,也当是咱们多年不见的亲戚久别重逢,为你接风洗尘吧!”
徐桓温和地笑道:“好,为兄正有此意。”
凌双双沉默不语地为他们倒上酒,一人一杯递了过去:真没想到,美人儿的命都是一样的苦,两个都是阖家就剩她和他一个独苗苗。
在薛云初举杯与徐桓碰杯的时候,凌双双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儿:形影相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