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生实在是把这事儿说得太过坦荡,饶是柏翮自己也犯过不少事儿,也做不到把这话撂到明面儿上来说。
他挑眉,“干嘛去?”
这他得知道,就怕温庭月中途回班,万一问起来,他好酌情打圆场。
“呃……”陆瑶双手背在身后,指尖来回打着圈儿,心虚不敢应。
柏翮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曲指轻敲桌面,“照实说就行,我得知道你是不是要去犯事儿啊。”
“去……去操场。”她抿着嘴,咬了咬上唇,支吾片刻又吐出个理由来,“想溜达溜达。”
这话,狗都不信。
里侧的季远就一副明显不信的样子。
想溜达什么时候溜达不行?犯得着掐着这个点,冒着被老师抓到的风险翘课压操场吗?
从逻辑上就不合理。
更何况这个时间段是学校专门留给体育生强化专业的,操场各个区片都有校队在训练,又是标枪又有铁饼的,多危险。
“天快黑了,外头凉,把外套带上。”
说完,柏翮伸手从季远身后的椅背上抽出外套递给陆瑶,又嘱咐,“离那帮扔标枪铁饼的远点儿。”
陆瑶低眸扫了眼自己一直穿在身上的羊羔绒外套,又看看他刚塞进自己手里的蓝白棒球服,睫毛轻颤了两下。
细嗅还能闻到棒球服上淡淡的茶香。
是沈星同的外套。
她身上已经有一件外套了,柏翮又给了她一件,虽然没明说,陆瑶也不难听出来,他是让她把衣服带给沈星同。
她看回柏翮,眼里的不解渐渐化开,有点丧地耷拉下脑袋。
她的意图有这么明显!?明显到柏翮一眼就看穿。
男生朝门口挑了挑眉,那眼神涵盖了“嘛呢?不走?”这一整句话的意思。
陆瑶愣愣“哦”了声,转头就跑,脸颊的烫意燎到她近乎失智,全是被人戳穿的窘迫。
柏翮这人精,真就只有梓能拿得住他,她腹诽。
刚入四月,还没过倒春寒的时候,昨天兜头一场雨,温差迅速就拉开了。
薄阳淡淡的金光洒在塑胶跑道上,晒出独属于春天的味道。
过了教学楼楼后面的那片红砖地,陆瑶开始溜着操场的边儿走,生怕一个没注意就被飞出来的铁饼给砸了。
她抬着下巴,目光在操场上流连一圈,将那道斜对角弯道上的身影收拢进来后,眼睛兀自一亮。
不过看沈星同没有要下场的意思,她就想着先找个角落蹲着等他会儿。
瞧见几个和他穿同样训练马甲的男生扎成一堆,视线同样落在沈星同身上,陆瑶有意往他们的方向挪了挪。
果不其然,几个男生在讨论他。
“沈哥太牛了,这是第九圈儿了吧?还这速度,搁我,肺都要炸。”
“有天赋还这么努力,真不是一般人。”
“魏教天天挂在嘴边儿的好苗子,那肯定不一般啊。”
陆瑶抱着沈星同的衣服,晃了晃脑袋,不自觉弯了弯唇。
原来他在专业人士眼里也这么优秀呀。
“这么牛逼的人都有人质疑,要不说世界上不缺杠精呢。”
闻声,她唇角还没来得及扬到最高点就僵了下。
“谁质疑他?”回过神来时,陆瑶已经凑到了男生堆里。
声落,男生们噤声。
一群大小伙子的声音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小甜嗓来,哥几个以为是哪个变态吊着嗓子装小姑娘,个个梗着脖子,跟探照灯似的,视线在周围刮了一圈。
最终落在最外圈男生身后探进来的那个小脑袋上,集体发出了某些感叹词。
是真妹子!不是男的假扮的!
女生眉心微微蹙着,眼睛圆圆的,干净澄亮的黑眼仁漾着碎光,看着跟前几年特流行的那种死贵死贵的娃娃似的,很抓人。
离她最远的男生最先出声,“是运动会跟沈哥一块儿跳舞的那个妹子不?”
之前队里有个出了名的玩咖的想追她,让沈星同给拦下来了,当时闹得挺僵,矛盾不小,都闹到教练那儿去了。
队里几个兄弟对她印象就挺深。
陆瑶没多想,就觉着他们几个应该跟沈星同关系不错,可能是运动会的时候多留意了。
当务之急是问清楚他们刚才聊的那茬。
“方便说说那杠精是谁吗?”陆瑶抱紧沈星同的衣服,丝毫不在意地跪在草皮上,探着头问话。
几个男生也有眼力见,护着拥着把她挪到中间,又怕人家小姑娘嫌弃他们糙,刻意离得远了点,这才开始回话。
“小姐姐,你有咱学校表白墙没?2号那个,这学期新建的。”
别说新号了,陆瑶连旧的表白墙都没加。
她摇摇头,“怎么了吗?”
男生咂舌,“最近有条新上墙的吐槽贴,是关于沈哥的,大概就是拿他去年运动会1000米成绩说事儿,阴阳他不配进拟推荐位,最后还内涵他是因为跟教练关系好才拿到的名额。
反正教练是学校外聘的,也不受什么影响,到头来遭非议的还是沈哥。”
陆瑶捏紧拳头,火气噌噌往外冒。
怪不得最近看他状态不对,可能就是因为这事儿。
“我就感觉发墙这人是咱们队的。”另一个男生开始帮陆瑶分析,“沈哥平时那么随和一人,不说德高望重吧,至少队里有些年纪比他大的都愿意喊他声哥,人缘好到爆炸,就没怎么跟人起过冲突,除了……”
他拖长尾音,身边男生懂他意思似的,二人对了个眼神,吐出来个人名,“崔逸!”
提起一个陌生的人名,有男生怕陆瑶不知道是谁,特地出来解释,“崔逸就是我们队一玩咖,我们都看不上他,之前沈哥跟他闹过,差点打起来,还是教练来拉的架。”
其实沈星同会打架这事儿陆瑶也没觉得有多吃惊。
毕竟见过他一脚把尝恨哥踹到爬起来都费劲,甚至还觉得他偶尔逞凶还有点小帅。
只是不知道他跟这人打架的原因又是什么。
崔逸的名字刚被提起,很快有人跳出来,“但崔逸都高三了,还有俩月不到就高考,他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作妖吗?”
“而且他现在在跑各个高校考专业课,不在学校,咱们都不待见他,他上哪知道今年拟推荐名单去?”
“也是哈,自己前途都一片渺茫呢,应该也没那个闲工夫迫害沈哥。”
陆瑶懵懵地坐在中间听他们一通分析,最后又把自己的观点驳了。
有点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的意思。
身旁某个男生慷慨激昂地开始了另一波推理,这会儿像是适应了陆瑶的存在,有点放开了,嗓门不输季远,震得她耳膜嗡嗡的。
听他说到一半,声音突然消失,陆瑶这才回过头。
男生头顶多了只手,卫衣袖口挂在胳膊肘的位置,露出一截小臂,手掌搭在他发间,还轻轻压了两下。
“50米开外就听见你在这儿嚷嚷。”
声音落进陆瑶耳中的瞬间,心跳没来由地多跳了一拍。
她近乎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眸光闪烁了两下,“你要休息啦?”
沈星同轻“嗯”一声,“量达标了。”
说完拍了拍手下的那颗圆溜溜的脑袋,“你们懒够了就热热身去把剩下7圈儿补了,别等魏教催。”
话毕,哀怨声乍起,几个男生晃晃悠悠地起身。
沈星同没理会他们几个,扫了眼还坐在地上的陆瑶,又看看她怀里的衣服,问她,“怎么不垫着点儿啊?地上多凉。”
陆瑶抿抿唇,乖巧回话,“这个是带下来给你穿的,不是用来垫的。”
她把怀里叠得板板正正的外套托起来,双手递给他,又补了句,“柏翮说晚上冷,让你穿上。”
男生没顾衣服,而是伸手搭在了她腕间,稍稍使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陆瑶盯着自己手腕上那只不属于自己的大手,脑子还蒙着,身体就先被扥着稳稳立在了他跟前,“嗯?”
“翮哥让你下来的?”沈星同觉着这事儿过于荒谬,就求证问了句。
他哥对他是好,但不至于体贴到这种程度吧!?
还让一个女孩儿挨着冻下来送衣服,怎么想都不对劲。
“不是。”怕他又问,陆瑶把衣服往他怀里掖了掖,转移话题,“哎呀,快把衣服穿上,刚才一直抱着,现在应该还暖和呢。”
许是女生平时腔调就柔柔的,某些可爱的小语气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娇娇的。
萌妹亲自送温暖,给周围几个男生羡慕坏了。
临走的时候一人拍了沈星同一巴掌,“好福气,别不知好歹。”
沈星同简单消化过他们口中的“好福气”,出声解释,“人家是我舞蹈启蒙老师,可不兴乱说。”
他一提舞蹈这俩字陆瑶就想笑,这个世界上还真有手长腿长但不适合跳舞的人。
平时看着肢体挺灵活,谁承想一跳舞跟个竹节虫似的。
男生们稀稀拉拉地上了跑道,周围安静下来。
在陆瑶的硬性要求下,沈星同穿好外套,尽管他刚跑完圈热得要死。
两个人就这么无言地站着,静到柔和的风扑过来,掠过耳边的声音都是那么难以忽视。
如果是以前的沈星同,这会儿肯定已经找到话题打破沉默了。
他总是很会活跃气氛。
男生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每次只有和他并肩站着,陆瑶才能意识到这个有点娃娃脸的人其实是个巨物这事儿。
她抬了抬下巴,好让余光对准他的脸。
他刚跑完步回来,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又是个卷毛,可能是为了不显得乱糟糟的,就随手将刘海朝头顶拢了两下,自然垂落在额头两侧。
沈星同不笑的时候还是有点距离感的,尤其是没了刘海加持,少了奶狗buff,就莫名感觉眼前的男生多了几分野性。
虽然不笑也好看,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开心点。
“沈星同。”陆瑶叫他。
“嗯?”
他惯常会在发出某些尾音上扬的语气词时挑眉。
陆瑶之所以会记得这点,可能是少女情思作祟,她觉得他这个表情很吸引人,痞痞的,但又跟柏翮那种不太一样。
“怎么啦?”他问。
“你跑步很帅的。”
陆瑶直白的夸奖砸得他有点懵,“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其实他从小到大没怎么被人夸过。
可能是性格原因,别人开玩笑似的损他他也不生气,久而久之,也就没听过多少夸奖的话了。
女生双手背后倚在身后的篮网上,身体小幅度晃着,弯唇,“我在盘点你的优点,别打断我呀。”
“也挺有男子气概的,性格也好,还会打篮球,手也好看,人又细心,头发还挺多的。”
听她一通夸,到最后一个,沈星同笑出声,“没有优点不用硬凑啊。”
“谁说没有了?我还没说完呢。”陆瑶撇撇嘴,抬头望着天继续细数,“天天顶着太阳训练也晒不黑,这也算个优点,最起码我羡慕。”
“还有,个子也高,我就平等羡慕每一个高个子的人。”
“哦对了,声音也好听,尤其午休刚睡醒的时候。”
“说起刚睡醒,你知道你犯困的时候只有左眼是三眼皮吗?还有点下三白。”
“而且发旋那里每次都会被压翘,像根呆毛一样……”
话题莫名其妙就被带到了某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领域。
陆瑶又不让他打断,他就只好在旁边安静听着。
沈星同好像对这个小姑娘有了新的认知。
她观察事物很细腻,而且角度很清奇,可能跟她喜欢拍照有关,很擅长捕捉亮点。
他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在她眼里都算是优点。
天边的橘金色蔓延而来,拢住教学楼,霞光跃溅在女生又卷又翘的睫毛上,衬得她特别乖巧。
其实陆瑶不怎么主动跟他说话的。
今天却拉着他聊了近一节课,语速还特别快,可能是频繁换气,冷空气进了嗓子,沈星同听着她声音都有点哑了,这才不得已出声,“知道啦,我特别优秀。”
陆瑶掀眸看他,刚才有那么一小会儿,好像看到那对最近不常见的小酒窝了。
“你的酒窝也特别好看。”她补上最后一条。
不知道是不是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有风拂过,风声带着女生甜软的声音灌进耳朵的时候,耳尖兀自麻了一下。
他抬手捏了捏耳垂,试图通过转移话题平复一下,“夸完了我们去吃饭吧?”
陆瑶敛下眼睫,摇摇头,“我就是想夸都夸不完呀,可能明天你又多了很多优点,我又要重新夸,所以我刚才是在总结过往,只是一小部分而已,构不成真正的你。”
“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不过都是别人的评价而已。”
她重新看他,眸子亮亮的,“别人的评价,甚至没法构成百分之一的你。”
“所以不要不开心啦,要照顾好自己的情绪,大家都很担心你。”
傍晚的风吹过他鼻尖的时候,带起一阵酸涩。
肯定是这风太柔了,绝对不是他想哭。
他沈星同,活了17年,记了事儿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怎么可能就让一个小姑娘给说哭了?
鲜艳的橘黄色调在他眼底晕开,察觉到被陆瑶捕捉到,他别过头。
陆瑶发觉自己把人说哭了,突然就有点慌。
头一次把男生弄哭,她不知道怎么哄,只得生硬的扯了个别的话题。
“今天食堂什么菜啊?”
“……”
“你们训练是不是可以提前走啊?我们去食堂吃饭呗。”
“……”
“你喝水吗?要不我买点水去?”
“……”
“沈……沈星同?”
“沈星同同学?”
她突然发现,“沈星同同学”连着读的时候,中间有两个字是叠词。
觉得有点意思,她低着声音叨咕了一句,“同同?”
声音也就比蚊子叫大点儿。
男生肩膀却好像僵了一瞬。
旋即压着鼻音的男声合着风飘进耳膜。
“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