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渺的额头轻轻靠在褚珏的背上,眼前绿莹莹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女生额角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沾湿了鬓角的碎发,沾透了男生薄薄的夏季校服。
湿热的汗津经风一吹竟然有点凉,淡淡的草莓香伴随她的气息丝丝缕缕绕上他鼻尖。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嗯,江知渺身上似乎就该是这个味道”。
清浅的甜。
可问题是,在此之前,他除了知道这个女生叫江知渺,是江知颐的胞妹之外,对她再无了解。
两人之间的交集不甚密切,约莫跟他话少也有关,哪怕同在一个学习小组,也没有任何交流。
思忖片刻,他眉心微低。
哦,不对,江知渺跟他说过话的。
“同学,你能坐低点吗?挡我看黑板了。”江知渺偶尔会用水笔的笔杆戳戳他的后背,如是说。
每次对话最后都是以褚珏无言塌下肩膀,半趴在课桌上的姿势收尾。
……
他甚至没怎么正面看过江知渺长什么样,只因为一次莫名的近距离接触,就没来由就着人家身上的味道脑补下去了?
褚珏蓦然深醒,只觉得刚才想法有点卑劣,又太不像自己。
“太近了。”
最后还是他开口,率先划破了短暂的沉默。
口吻淡淡的,语气平平的,也听不出什么波澜。
江知渺阖着眼,深呼吸等糖分循环上来。
不多时,背脊处女生毛绒绒的小脑袋的触感消失,褚珏终于再次听见她的声音。
“刚才低血糖了,不是有意的,冒犯啦,高岭之花同学。”
褚珏了然,不过对她口中的某个称呼有点好奇,“高岭之花?什么意思?”
她随意甩了甩头,将凌乱的刘海归位,轻飘飘回他,“就是长得好看又不好接近的人呗,你……”
闻言,男生无声挑眉,半框眼镜下薄薄的眼皮被眉骨撑出个不深不浅的窝。
事实上,褚珏的注意力多数被女生刘海下那一小半看起来有点圆的小肉脸分走了,说话的时候脸蛋一动一动的,像在嚼东西。
“原来你跟江知颐长得不一样。”
江知渺话说到一半,突然听他来这么一茬,眉心瞬间鼓起个浅浅的“川”字,这才扬起下巴正视他,“开学一个月了你才知道?”
女生咬住某些特定字眼的时候,褚珏偶尔能见到两颗小兔牙。
脸圆圆的,眼睛也有点圆,神态也有点像《疯狂动物城》的朱迪警官。
“现在知道了。”褚珏难得牵唇,“像朱迪。”
适逢其时,刚才在江知渺家小区门口摊煎饼的大爷蹬着三轮车经过。
到点了,该收拾收拾去一中门口占摊位了,晚到一会儿没准位置就被老张老李老刘给抢了。
大爷斗志昂扬的,蹬得没怎么上油的三轮车吱呀吱呀地响。
不偏不倚就盖住褚珏的最后半句话,外加他咬字浅,以至于江知渺根本没读到“迪”字的唇型。
「像猪。」
她看见褚珏扯着唇角如是说。
直到多年以后,褚珏仍未知晓那天江知渺到底为什么生他气,又为什么重重一拳砸在他左肩。
只记得那个时候他没拄拐单脚站着,重心一个不稳朝后摔过去,最后左手腕骨挫伤,彻底拄不了拐。
……
江知渺就是有这种让小事化大,大事爆炸的能耐。
回望过往十五年,他第一次气到心率直飙120。
以至于发现他摔倒,江知渺愣怔着朝他扑过来扶他的时候,褚珏盯着那双盛着路灯细碎光亮的眼睛,胸腔中的跳动愈发鲜活。
他已经分不清那时到底是心动还是心梗了。
事后回想,大概是两种都有。
那个时候起,于他而言,江知渺在他心里已经有别于其他人了——
其他人是同学,江知渺是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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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有点像骨裂啊。”医生轻皱着眉,用钢笔笔杆点了点x光片上那道疑似细小裂缝的痕迹,“不过也不是很严重,不用打石膏,就是这只手先别用了啊,晚上记得冷敷消肿……”
说着扫了眼褚珏腿上的石膏,后知后觉,“你是不是上周五刚来过?”
褚珏:“……”
江知渺:“……………………”
医生:“嘶——你这种情况还是坐轮椅吧。”
“好!我去租!”江知渺像是领了圣旨,拔腿就要走。
褚珏用头发丝都能想到,他要是坐着轮椅去学校,不出一节课,这轮椅就能被柏翮那孙子拿走当龙椅。
“不用了,我拄拐。”他出声。
江知渺扫一眼他已经有点肿起来的手腕,“你这手怎么拄……”
“你过来,”褚珏臂弯勾住江知渺的侧颈。
男生劲瘦的小臂虚虚悬在她肩头,略略凸起的青筋纹路延伸至腕骨,隐没进有些红肿的手腕。
“不对我负责吗?”
倏忽间,混杂着消毒水的空气中掺入一丝难以察觉的清冽香气。
像是被薄阳晒过的白衬衫,好像有某种能抚平内心褶皱的魔力。
褚珏的声音不大,语气也没什么起伏,落到她耳朵里,偏偏勾起一阵涟漪。
坐在对面的医生眉心舒展,投来的目光意味深长。
嚯鹅——姜还是小的辣。
遥想当年,他们那一代还是太含蓄,要是有现在的年轻人这么会,没准他能再早个五六年泡到他老婆。
诊室外纯白的走廊尽头,两道身影交叠。
褚珏右手抄着拐杖,左手抄着江知渺,面无表情地艰难前行。
但如果柏翮在场,一定能看出来他现在心情还算不错。
反观他怀里的女生,脸色不甚好看,眉头紧锁,似乎在窝囊和生气之间选择了生窝囊气。
原来褚珏说的负责就是要她当一根好拐杖。
江知渺刮了眼那根和她肩膀高度差不多高的拐杖,认命地干笑了两声。
“你有这么高速运转的人肉拐杖进入你怀里,记住我给出的原理小的时候,就是研发人,研发这个东西的原理是……”
女生小嘴开开合合,嘴里念叨着不成句子的混乱话语,褚珏一个字都听不懂,只是静静看着她脸颊的肉肉随着开口的动作动来动去。
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九点,第一节数学课已经结束。
云翳散开,流光倾泻下来,女生的刘海被清风拂过,精致又有点圆钝的眉眼被光影刻画得鲜明,远比路灯下更鲜活有生命力。
恰逢老班打来的电话,江知渺汇报完这边的情况后,班主任老蒋在挂电话前似乎说了什么,褚珏眼看着那双晶亮的眼眸逐渐失去光华。
约莫两秒后,江知渺抬头看他,毛绒绒的小脑袋蹭得他胸口有点痒,“褚——珏——”
“老六判错卷子了,我数学月考又没及格——”她呜咽一声,“今天食堂有可乐鸡翅和糖醋小排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被老六留下补习啊啊啊啊啊啊——”
她扬天长啸,上身的重量几乎完全压在褚珏身上,约莫忘了自己现在是根拐杖。
反倒是褚珏一声没吭地稳着她。
几秒后,从来奉行节能主义的他,破天荒的给自己找了个小麻烦。
“那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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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江知渺不会知道,男生没有度数的镜片下,墨色的瞳仁里倒映着的全是她的脸。
那天她叫他名字的声音,褚珏的心脏比耳朵先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