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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冬天和香甜的糖炒栗子的香气一齐降临。
褚珏怀里捂着奶茶,路过街边叫卖糖炒栗子的商贩,又倒了回去。
江知渺喜欢吃这个,前几年一入了冬,就总是抱着他的胳膊,缠着要他买完给她剥。
既要又要的。
褚珏每次都是嘴上抱怨一下,手边却已经剥好了两三个。
他剥的快,她吃的也快。
笑眼弯弯的看他,撒娇说还要。
每次想起,褚珏都忍不住弯下嘴角。
反正他现在也是要去医院找江知渺的,就手给她剥好带过去吧。
他找商家要了副一次性手套,上了车就开始剥栗子,给司机大叔馋的不行。
大晚上的,闻着满车的香甜味儿,司机师傅踩油门都有劲儿了。
往常40分钟的路程,让他一脚油门下去,半个点儿就给人送到了。
第一中心医院的红灯亮着,褚珏扫了眼。把栗子和奶茶裹进大衣,提了步幅朝挂着“急诊”两个字的门头走过去。
值夜的护士都认识他,人帅又稳重,是江医生的男朋友。
关键还是南大文学系博士在读。
啧啧啧,完美的男人,完美的女人,配啊。
见他来了,笑得嘴都合不拢。
“褚老师又来投喂江医生啦?”
“嗯。”
他淡声打过招呼,轻车熟路地朝值班室走去。
轻叩两下门,里头传来一声闷闷的“进”,褚珏推门进去。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工作台上的一盏小夜灯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压暗整间屋子。
凭着幽微的光晕,褚珏堪堪看清女生的轮廓。
脸颊的肉肉都瘦没了。
握着笔的手骨节突出,细瘦的腕骨撑着皮肤高高凸起,整个人瞧着疲惫又脆弱。
“渺渺。”他喉结动了动,哑着嗓子出声,“要吃点宵夜吗?”
江知渺应声抬头,眼里缀上零星笑意,“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是过来啦?”
“怕你吃不好。”
他把还温着的栗子和奶茶放在桌上,替她插好吸管,递到她跟前。
江知渺牵唇笑了下,“不吃啦,你知道的,我吃饱容易困。”
她搁下笔,从墙角的衣架上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先行走到值班室门口,“等会儿还要查房,就送不了你啦,现在走吧,我送你到医院门口。”
褚珏敛下眼睫,看不清眼底情绪,只清浅“嗯”了声,提踝跟上她。
从急诊门口到医院大门的距离,如果是褚珏自己一个人走的话,大概需要五分钟。
可如果和江知渺一起的话,他通常会磨蹭到十分钟。
因为可能,这十分钟过后,他接下来又会有几天甚至半个月的时间见不到江知渺。
她微信里总有处理不完的消息。
或是导师,或是同事,或是哪个病人又出了什么事儿。
就连这短短的十分钟,都不能完整属于他。
她手机屏幕亮着,微弱的光晕漓在她眉睫,一张小脸瘦到只剩巴掌大。
最心疼她的时候,褚珏会想,他又不是养不起江知渺,要不就不让她吃这份苦了吧。
可后来冷静下来一想,这不是心疼,也不是为她好。
这是剥夺了她追求理想的权利,是桎梏和枷锁,是他的占有欲和贪念,是他自私的具象化。
江知渺不是他的笼中雀,她是自己人生的掌权者,不能被他完全占有。
褚珏能做的只有等,等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
他又站在了一中心医院的大门口,回头望着裹紧大衣往回跑的娇小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里。
褚珏重新抬眸扫了眼医院楼顶醒目的亮着红灯的字,呼出的气接触到冷空气,迅速变成白雾,缓缓升腾。
这次比上次见她的时间还短。
他指腹摩挲着兜里早已习惯随身携带的戒指盒,垂睫笑了下。
又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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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毕业那年,18岁的少女眼眸亮晶晶,在落日和海风里,说要嫁给22岁的褚珏。
这句话,褚珏从17岁,一直记到27岁。
江知渺大概不知道,她已经很久没再那样看过他了。
久到他准备的那枚婚戒的款式都已经赶不上时兴了。
今年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十年,是褚珏求婚失败的第六年。
不知道是不是他点儿太寸。
每次要拿出戒指的时候,江知渺总会被各种各样的电话叫走。
要么是导师,要么是同窗,要么是同事。
她简直要被工作和学业吃掉了。
第一年的求婚被他安排在他生日这天。
褚珏生日小,在十二月底,他想在他到法定结婚年龄当天向她求婚。
这样也算是实现了江知渺要嫁给22岁的褚珏这个约定。
可他还没来得及吹蜡烛,江知渺就被导师叫走了。
走得很急,都把他落在餐厅了。
第二年的求婚他安排在圣诞节,不巧,那晚江知渺值夜,就又告吹了。
第三年江知渺一边忙硕士毕业论文,一边准备读博,忙到一颗心全部扑在ScI上,哪里有空管他。
第四年江知渺开始了医院的工作,生活几乎两点一线,不是学校就是医院。
也是从那年开始,褚珏频繁出入医院,到现在,科室的医生护士都认识他。
第五年,第六年,褚珏都是这样过来的。
后面几年,他甚至不会再挑特定日子求婚。
想着能趁她空闲的时候把戒指送出去就好。
让她知道,他真的很想娶她就好。
但是现在。
江知渺好像不想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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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9是褚珏的生日。
江知渺紧赶慢赶,终于把一切安排妥当,完美空出一下午的时间,准备收拾一下出发去陪褚珏。
她提前两个月就订好了餐厅,在金融大厦的顶层。那儿视野很好,往下看就是水上公园,不远处就是摩天轮。
褚珏一定会喜欢。
她提前把蛋糕存到餐厅,动身去了南大。
到地方后,才听他关系不错的一个男生说,褚珏昨天就没回宿舍,今天也是一天都没见着人。
江知渺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忽然想起,他们之前在校外租了一间公寓。
就在两个人学校折中的位置,起初约好每周末在家都要打通一个游戏,后来因为游戏通关时间太长,又改成一起看完一部电影。
再后来,连看电影的时间都没了,也就很少再回去过。
她心脏狂跳,顶着过速的心率一路跑到楼下打车,冷空气一吹,头就开始晕。
手机上拨通的手机号码始终在“嘟”声最后自动传来对方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
褚珏从来不会不接她电话,也从来不会突然失踪。
江知渺从车上下来,朝公寓的方向狂奔,站在楼下往上看,见灯是暗的,眼泪瞬间就急出来。
“褚珏,褚珏……”
她连按好几下他们公寓所在楼层的电梯,失神念叨着,手止不住的抖。
指纹密码没变,只是她手上沁了层汗,总是传来“指纹无效”的提示音。
江知渺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泪水一滴两滴串成串儿地落在门把手上。
“褚珏,你在家吗!”她疯了似的砸门,抖着手找钥匙。
屋里没人应。
她摸出密码锁的钥匙,对准锁孔插了进去,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拧开了锁。
房间里黑漆漆的,她拍开灯,暖黄的灯光倏然亮起,晃得她眯了眯眼。
小而温馨的房间里已经许久没了生活过的痕迹,但各个角落依旧整洁干净。
“褚珏,你在不在?”
她一遍一遍用手背擦着泪,生怕水汽蓄在眼睛里,她看不清褚珏。
“求求你了,别吓我呀……”
她挨个房间检查,直到推开储藏室的门。
角落突然多了一个大箱子,前几年的时候从没见过。
箱子被用一块布仔细盖起来,江知渺呼吸越发急促,捏着布料一角掀开。
入目第一眼,她全身的力气像是都被抽干了,瘫坐在地上。
「渺渺,嫁给22岁的褚珏好不好」
「渺渺大人愿不愿意嫁给23岁的褚珏?」
「渺渺,嫁给我吧」
几个纸板叠在一起,最上面是一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下的纸条。
「渺渺,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原来他每年都在准备。
她还以为他忘了。
江知渺也是突然才发现,她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看过褚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前早就没有褚珏的影子了?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需要回头才能看见他了?
她恍然想起,她一直努力向前跑,只是为了追赶褚珏的脚步。
他那么优秀,她也不想被落下。
可现在,留在原地的反而成了褚珏。
他一直在等。
等她回头看她。
江知渺重新拨通褚珏的电话,任凭眼泪晕花屏幕。
那头还是自动挂断的提示音。
“愿意,我愿意。”
“褚珏,我说我愿意。”
“你在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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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9日晚8点47,柏翮前脚刚投喂完连梓,后脚就接到江知渺的电话。
他扬了扬眉,按下免提键,把手机搁在茶几上。
下一秒,女生字不成句的话伴着抽噎声从功放传过来。
“柏翮……我找不到褚珏了……”
听罢,几乎没什么反应的时间,柏翮捞起手机就起身朝玄关走过去。
连梓从衣柜里给他拿了件衣服披上,“开车慢点儿。”
不多时,小贾的电话也打过来,两个人作伴去了津城。
连梓和陆瑶守在家里等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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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这天,褚珏按着记忆里的路线,把他和江知渺走过的所有地方都去了个遍。
倒数第二个目的地是摩天轮。
之前路过这儿的时候,江知渺拉着他的胳膊,撒娇说要和他一起坐一次。
据说摩天轮到达最高点的时候亲吻对方,就能相伴一生。
小姑娘总是信这个。
但褚珏没同意。
但凡这是别的摩天轮,她想坐多少圈都行。
但津城的摩天轮,就是不行。
有关这摩天轮,有个相当邪门的传言。
据说坐过的情侣会分手,坐过的夫妻会离婚。
就连跟小三儿坐完,家庭都回归和睦了。
做不到百分百灵验,也是十之八九了。
褚珏冒不起这个险,只能转移注意力,让她歇了这个念头。
他收回目光,走到售票处,买了一张票。
因为是工作日,又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外加这个邪门的传说,排队的人不多。
一圈下来是四十分钟。
到达最高点时,天空被霞光染成浪漫的粉紫色,水面泛着粼粼的亮光。
景色很美,江知渺一定会喜欢。
他下意识拿出手机拍下照片,想着给江知渺发过去。
一看时间,下午4点16分,她应该还在医院。
晚点再发给她吧。
从摩天轮上下来的时候,距离江知渺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
最后一个目的地就是摩天轮附近的一家小酒馆。
两个人也就只去过一次。
那会儿江知渺因为论文的事儿,整个人长时间处于一种低气压的状态。
褚珏就带她去释放了一下。
结果最后有点儿释放过头了,江知渺断断续续吐到半夜,胃里都不剩什么东西了。
看她眼圈儿红红,褚珏心疼都要心疼死了。
后来就再也没让她喝多过。
思绪回笼,他推开酒馆的门。
一阵悦耳的风铃声响起,门被关上。
他本身酒量就挺差,啤酒和鸡尾酒这种度数低的还行。
但掺了洋酒,基本就是一杯倒。
上了头,就一杯接着一杯。
偏偏面儿上还一点儿都不显醉。
但凡发现他有一点儿醉态,调酒小哥也就不接他的单了。
褚珏还算冷静,察觉到脑子开始不清醒了,就拿出手机递给小哥,“等会儿要是给你添麻烦了,就给江知渺打电话,谢谢。”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脑子已经不转了。
小哥接过手机,一扫,好家伙,从晚上6点多开始,足足接到97个未接来电。
手机静音害人呐。
他拍拍褚珏的肩,“帅哥,你这儿有好多未接来电,回一下吧。”
没成想就拍了拍他的肩,这人一下就倒桌子上了。
吓得小哥差点没把手机扔了。
前一秒看着还好好的一个人,还能让他给拍死咯!?
这锅他不能背啊!
“帅哥!帅哥你醒醒!要不告诉我你手机密码行吗!?我得解锁才能给江知渺打电话啊!”
褚珏半醒不醒地半睁着眼,“哦”了声,“密码是江知渺生日。”
小哥气笑了,“所以江知渺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褚珏好像断片儿了,但人还醒着,“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喜欢我女朋友?”
“不是,我去。”
这锅他不能背啊!!!
他也有女朋友的啊!!!
“我得打电话啊!”小哥急得抓了把头发。
约莫是老天帮他,这手机在他绝望的时候亮了。
屏幕上跃动着“儿子”两个字。
“帅哥,你儿子来电话了,我替你接一下啊。”
小哥欣喜按下接听键,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喂?你是机主的儿子吧?你爸爸……”
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头一道清沉男声的一句“滚”给噎了回去。
小哥一脸懵逼打量一番眼前醉倒的青年,眼睛都瞪圆了。
卧槽,他儿子这么大了?
电话那头的柏翮方向盘都快捏碎了,“位置,告诉我。”
小哥回神,利索地报上位置。
柏翮跟小贾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津城,江知渺接到电话后立马动身去接褚珏。
那家酒馆离公寓不远,打车五分钟车程,属于是司机师傅躺着就把钱赚了的程度。
但江知渺腿软到根本跑不动,只能打车。
她到的时候,褚珏躺在员工休息室里,睡得很安静。
睫毛被水渍打湿成一簇一簇的,轻轻颤着,可怜又脆弱。
“褚珏。”
她拍拍他的脸颊,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应声抬起,浅淡的眸子里漾着醉意,却在见到她时,一眨眼的工夫,就带了笑。
“渺渺,你下班啦。”
平常毒舌又傲娇,醉后却乖巧得让人心疼。
“我来接你回家,还能坐起来吗?”
褚珏温温“嗯”一声,撑着身子从沙发上坐起来。
江知渺先打好车,再扶着他慢慢站起来,缘是头晕,他站的并不稳,几次都差点完全压在她身上。
两人向小哥道过谢,推门从酒馆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落了雪。
梨白的雪花飘飘然落下,停栖在两人发顶和眉睫。
路上不少行人都会停下来,接住几瓣雪花。
江知渺也伸手接了几片,让它们落在羽绒服上,这样就不会化。
她笑着抬手,把雪花递到他眼前,“褚珏,看雪。”
褚珏已经忘记有多久没再这样好好看过她了。
他眼底雾气蒸腾,下眼睑充血得厉害,不知道哭了多久。
现在,那双泛着红的眼,又一次蓄满了泪水。
她听见褚珏的声音哑得厉害。
“江知渺,我们还有第十一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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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师傅在酒馆门口接到两个泪人。
上了车也只是哭,一句话都不说。
津城人大都热情又健谈,就从酒馆到公寓这两步道,就能滔滔不绝地给你讲一堆小故事。
从他初恋聊到孩儿他妈,再到她老婆。
那感情生活丰富的,他敢说,褚珏跟江知渺都不敢听。
不过感觉编故事哄他俩玩儿的面儿更大。
至少下车的时候,两个人情绪都稳定下来。
江知渺把褚珏安顿好,给柏翮打了通电话,把公寓地址发过去了,让他们先在这边将就一晚上。
柏翮:“得了吧,我老婆在家等我。”
小贾:“我媳妇儿也等着呢。”
江知渺:……
他妈的,婚都没求的两个人,还宝宝媳妇儿的呢。
公寓楼下,柏翮靠着车门,点了支烟提神。
小贾看了眼熄了灯的房间,松了口气。
平安就行。
柏翮掐了烟,拉开车门,“走了,回家。”
两人到京城的时候已经凌晨,连梓和陆瑶披着毯子,靠在沙发上睡得很浅。
一听门口有动静,双双醒了。
柏翮小贾走后,她们问都没敢问,生怕那头出了点什么事。
看见人平安回来,心里也就大概有数了,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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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凌晨三点钟,褚珏睁开眼,后脑勺沉得要命。
他揉着后脑缓缓起身,环顾四周才确定,这儿是他和江知渺租的公寓。
喝断片儿了。
眼睛里像是含了沙子,每眨一下都硌得要命。
“嗯?”
静谧里突然落了一道迷迷糊糊的女声,好在褚珏认得,这是江知渺的声音。
床边趴着的一道小影子动了动,女生的一双眼睛被水汽浸染,盛着月光,亮得晃人。
“你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褚珏指腹压上女生被水渍濡湿的睫毛,轻轻揉了下她的眼角,温声问她:“今天不用回学校吗?”
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她下一秒就跑了。
江知渺抱住他的腰,毛茸茸的小脑袋埋进他小腹,声音有点闷。
“褚珏,昨天是你生日呀,我调好了时间的。”
褚珏心脏某处软软塌陷一块儿。
他以为她忙忘了。
“渺渺,我想看看你。”他的手托着她的下巴,带着一张小脸扬起来。
江知渺眼眶热意泛滥,“对不起,我让你难过了。”
“不会,”他眼底有光晕开,“褚珏随时都有做好娶渺渺的准备。”
她起身环住褚珏的脖子,一点一点吻掉他的泪痕,从脸颊到眼角,每个细微的地方都留下她的痕迹。
她跨坐在褚珏腿上,大腿蹭到某处时,一声低沉的闷哼随着喉结震动从胸腔溢出。
江知渺的吻停了下来。
褚珏搂着她的腰,托着把人往上抬了抬,耳颈飘了层淡红。
“太久没亲过了。”
就有点儿容易起反应。
他润了润干燥的唇瓣,“没事儿,不用管我,你继续。”
江知渺眸光簌簌地抖,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几晌,她再次找回声音,“褚珏,抱我去浴室。”
褚珏隐隐猜到她的意图,但不确定。
“我预约了后天去民政局登记结婚。”她说,“我们试一次吧,去浴室。”
……
那天,江知渺发现褚珏是个骗子。
他惯会用他那双眼睛钓她,是个十足十的男狐狸。
他想要,但又不求她,反而勾着她去求他再多一次。
两次。
好像要求都是她提的,他是满足她的那一方,是被动者。
但只有褚珏清楚,他和江知渺之间从来都是他主动。
好的猎人要学会伪装。
伪装成猎物,等她咬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