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昼望着百官捋须笑道,“大王都起誓发愿了,王父德高望重,哪儿有不愿赌服输的道理,若果真如此,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是啊,这一场豪赌,把谢玄也一样推向了风口浪尖。
阿磐抬眸去望谢玄,见谢玄眸光淡淡,兀自垂眸斟酒。
他看起来没什么可忧惧的,似乎也当真打算把全部身家都压在一个世事不知的稚子身上。
日光如金子一般泼洒在他刀削斧凿般的脸庞上,也泼洒在他泛着光的华发上,看起来波澜不惊的人,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这宫宇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父君与母后殡天的地方。
他似谢砚一般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夫君与母后必也牵着他,引着他,与他一同在这广阔的丹墀上闹啊,走啊,跑啊。
这时候,他心中在想从前,还是在想此刻,他也会为这一声不知到底会不会有的“王兄”担忧吗?
晋阳五月的风在大明台那两排寒光凛凛的金鼓、铠甲与利刃上掠过,掠出来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声响。
这声响使人不安,使人心绪不宁,使人脑中的弦紧紧绷着,不能舒缓。
一时间,这筵席的东南西北也全都鸦雀无声。
晋君左右的文官武将肉眼可见地敛了适才轻快的神色,武将身子微微前倾,食案下暗暗按住了锋刀,一旦有了异动,必会跽坐而起,拔刀相向。
惠王两旁的宫人护卫亦是战战惶惶,严阵以待,做好了随时拔刀的姿势。
你瞧瞧,这左右的宫人和侍卫看起来可不简单啊。
一个个神色凛凛,看起来武艺超群的模样。
魏罂与伏昼必是来时,就已经暗中遍寻了江湖剑客。
这岂是一场简单的赌局。
这大抵是一场筹谋已久的兵变啊。
一旁的百官目目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个谨言慎行,也不敢再说什么话。
拦归拦,劝归劝,惠王不管如何上的位,如今又如何要夺权归政,他们也许不愿看见惠王输,可一旦惠王要赢,百官就定要犹疑观望起来了。
惠王这样的实力,赢了后能干什么呢?
能似谢玄一样荡平诸国,席卷天下,还是吃奶,耍闹,旦夕之间就使得魏国的王城被十三国的铁蹄踏平?
毕竟厉害如赵叙,都已在谢玄的刀锋下兵败如山倒,几乎葬送了整个赵国。
魏罂与赵叙相比如何呢?
是一点儿可比性都没有。
因此,即便是那些墨守成法泥古不化的元老望族,也不得不瞻前思后,谋虑深远,好好地考量,想一个长久之计。
为魏国思量,便是为那一个个深植大梁的家族子孙盘算求长远。
也许,这便是谢玄为何要在百官面前陪惠王演这一场戏。
是为名正言顺,也是借机使百官看个清楚明白——
你们要这样的君王,便给你们这样的君王。
有了这样的君王,以后呢?
以后守着这样的君王,你们那光前裕后炳炳麟麟的日子,还会有多久呢?
你们的尊官厚禄,高屋大院,裘马轻肥,这样的太平日子,还会有多久呢?
这是战国,不是儿戏。
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立国,凭的全是武力。
谢密皱着眉头,因了众人对他的忽视而生了恼,拼了命地扑腾,要从她怀里挣开,拼了命非得挣出来不可,“母.......母亲!母亲坏!坏人!”
阿磐一手抱着谢砚,一手揽紧了谢密。
怕他挣出来,生出些不好把控的变故,因而紧紧拢着不肯松手,轻声道,“阿密,听话!”
谢密不肯,愈是不许他动,不许他说话,他愈是要挣扎,小皮锤梆梆乱锤一通,“坏!坏人!坏!”
如今两个孩子都不听话。
一个不肯开口,一个不肯闭嘴。
小惠王笑得前仰后俯,一手指着谢玄,一手猛拍大腿,“哈哈,谢大公子尊口难开呀!仲父输啦,该把虎符交出来啦!”
说着话,就想要冲上前来。
座上晋君兀自饮酒,不动神色。
两旁将士跽坐而起,锋刀苍啷声声,发出铮铮锵锵的音响。
惠王身后的侍卫亦是左右逡巡,要拿刀动杖,剑拔弩张。
伏昼霍然起身,指着拔刀的将士,也指着座上晋君,“干什么!难道还有当着百官的面反悔的道理?好一个谢玄!你就不怕被史官口诛笔伐?”
伏昼急赤白脸地一叫喊,周褚人便横眉立目地喝,“小小伏昼好大的胆子!敢在大明台直呼王父名讳!”
伏昼是日已经吃过一回周褚人的亏,因此再气恼亦不敢上前一动去动手动脚了,然又不肯在百官面前落了下风,因此恨恨地咬着牙,梗着头,“哼!怎么的?大明台又如何?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那杀人无数的大将军有十分粗壮有力的巴掌,此时那巴掌猛地一拍腰间的大刀,便把大刀拍得咣当作响,“是你惹不起,是要你命的地方!”
骇得那耀武扬威的伏昼乍然一凛,闭上嘴巴一时不敢说话。
倒是小惠王开始撺掇起众人来,“众爱卿啊,众爱卿,将才寡人以魏王的名义立誓,是真心实意地要与仲父正大公平地赌一场,岂料........众爱卿说说,于情于理,仲父该不该交出兵符来?啊?来来来,都说说,都说说........”
席间众人这时候都似哑了的烟火炮仗,一肚子的疑虑全都噎在肚中,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站队。
胜负还未见分晓,这时候站错了队,转头九族就得跟着一起下黄泉了。
小惠王急得跺脚,“哎!说话!说话啊!素日里一个个话密,要把寡人的耳朵都吵聋了,怎么这时候却都成哑巴了?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