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现在觉得,这话也不对。”
玉热多那个脑子没有深想的能力,一听苏令瑜说这些,她又好奇又晕得慌,就这最后一句听明白了,连忙问道:“哪里不对啊?”
“权力不见得就比人靠得住。”苏令瑜眼睑垂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今日我比他位高,我就能置他于死地,明日他比我权重,他就能让我万劫不复。谁都想要权力,但权力偏偏就是如此幼稚,不见得就能让一切困难迎刃而解。”
玉热多又听不懂了,“什么意思啊?那你不要当官了?那不当就不当呗,反正回都回来了,明天就跟天后娘娘说你不干了!”
苏令瑜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没忍住冷笑了一下。
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说停就停。她现在也跟刘宝伤一样,什么都明白,但就是不愿意走。
钻了牛角尖的人,就算知道自己进了死胡同,也不会愿意讲道理的。
虽然什么都没解决,但苏令瑜跟玉热多说了几句话,倒觉得心思活络起来,没那么气闷了。恰好这时杨裕桐从伙房回来,拿了块抹布,擦拭桌案。她从记事以来过的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纵使聪慧一些,能照葫芦画瓢地干些活,但也依然毫无经验可言,那抹布叠得巴掌大小,也不知擦到什么时候才能擦得完。
杨秉的案子虽然还没判定,但苏令瑜和杨裕桐都知道,杨秉这次是绝对没有活路了的。苏令瑜原本以为杨裕桐至少会再闹几天,但从县衙回来以后,她就是这副样子,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沦为奴婢的现实,成日里话也不说一句,只是闷头干活,把别人一刻钟就能做掉的事情做上半天,于是就每天都有忙活不完的事了。
看似是一种逃离现实的好方法,但苏令瑜总觉得她是确实不会干活,只能做到这个速度。
苏令瑜把书卷成筒,轻轻在她手边敲一下,“想好没有,继续留在这儿为奴为婢,还是出去另觅机缘?那卖身钱我可以不用你退回来。”
“想好了。”杨裕桐使劲擦拭着手下能碰到的一切,力求把它们都擦得像刽子手的刀一样锃光发亮,声音像是一场骤雨中紧密的雨竹,又冷又沉,吧嗒吧嗒地掉,“我留在这里。”
“也好。”
给苏令瑜做侍从,横竖并不委屈她。
杨裕桐是个有骨气又有脑子的人,加以教养,不怕不成材,苏令瑜也不在乎她是否有报复之心。
人不会太在乎家门口拴着的狗是否有自己的想法。
她回答完苏令瑜的问题,就挪到了其它地方整理,谁也没有再多说半句话。
杨裕桐什么都知道,但她仍然逼迫自己接受了这一切,对苏令瑜而言,她只有最终做出的决定是有价值的,至于这个决定的背后是多少考量抑或是挣扎,都是不必要对外表露的东西,没有人想听。
只有玉热多觉得她有点可怜,不过也只有一点点而已,人总是会对近在眼前的事物多生怜悯,这种怜悯大多数时候并不能派上用场。
苏令瑜松懈了几日,休息够了,自己就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她开始去推测下一刻会发生的事,而这些被她第一时间记起的事,无不发生在遥远的长安城。
弘道元年冬月廿一日,天皇李治崩逝于洛阳宫贞观殿,因临终无法返回长安,遗体被运往关中乾陵。
白玉蔷负责护送。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这是否太大材小用了一点?”
三年过去,刘宝伤已经长得和白玉蔷一般高,怀中仍然抱着那柄短剑。看着护运皇帝灵柩的车队整装待发,不禁凑在白玉蔷身侧压低声音如是抱怨。
从洛阳到关中,虽则距离不短,但在刘宝伤眼里确实没必要出动白鹤寺这么多人马。棺椁里那个人再金贵,也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保护得这么周到做什么?
“不,一点也不。”白玉蔷倒跟过去没什么变化——她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变化。明明早在三年之前她的脸就已经有皮肉剥离的迹象,但如今面纱下的容貌竟分毫未损。
“难不成皇帝的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送到陵园的路上还要担心叛逆之辈冲上来咬一口?”
这话固然是开玩笑的,刘宝伤好奇归好奇,但白玉蔷并不会把一切都让她知道。
所以她只是笑了笑,跟平时一样,拍了拍刘宝伤的肩膀,“毕竟是娘娘的意思,我们就不要多问了,如果觉得不耐烦,你就到附近玩玩,不要跟队伍走散就可以。”
刘宝伤知情识趣地闭了嘴。而后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问道:“使君是不是该回来了?”
苏令瑜是调露二年的春季走的,至今已三年有余,其实已经可以回来了。刘宝伤竟然差点忘了这件事。
白玉蔷若有所思,“确实是该回来了,不过…也不着急,陛下还没下葬呢,长安城里还有那位虎视眈眈,她现在不回来正好躲闲。”
长安城里的那位,说的就是李显。他如今已被册立为皇太子,李治为了养病移居洛阳宫以后,李显就代行监国之责,如今皇帝龙驭宾天了,等把他在乾陵安葬好,下一件紧锣密鼓要办的事,不就是新君即位吗?
英王殿下眼看就要熬出头了,能不虎视眈眈吗?
“那位啊,搞不好都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刘宝伤口无遮拦,白玉蔷不加以阻止,只是笑了笑而已。
新君即位,本身是一件不复杂的事,奈何本朝情况特殊,天皇崩逝了,天后还健在呢,皇位要更替,那天后手上的权力要怎么处理?是原封不动,还是设法瓜分?
武媚虽然包揽大权多年,但毕竟不是李唐正统,朝臣也好,宗室也罢,都盯着她看呢,如果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或是一个让满朝文武都觉得不得不为的利益交点,武媚想不放权也难。
“换皇帝啊,真是不好办呢。”
白玉蔷注视着不远处的车队,笑得意味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