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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弘昼这一整夏,依仗着雍正宠爱,且借着避暑的由头,干脆内务府、宗人府差事都不去,连王府也不大回,只在这大观园中盘桓。虽未如前文那般荒淫行径,但也与园中众人相处甚密,或与众人谈诗论画,或共赏园中景致,倒也有几分惬意。只是这大观园中,众人各有心思,或盼着弘昼眷顾能得些恩宠,或忧虑自身命运在这园中的起伏。

到了秋分,雍正染了时疾,腋下生了一疮,迟迟不见好转,有些神疲,便将部务全权交付了两个王子和军机大臣,大部分要紧部务由宝亲王弘历督办,弘昼也不好意思只顾自己逍遥,便帮办起差事来。只是军机之事他料理起来有些吃力,便主要在内务方面帮办。饶是如此,朝廷上下,紫禁内外,事务繁杂,弘昼也忙碌起来,不几日,便觉着从王府或者园子里往来大内不便,便干脆在大内景阳门内务府别院旁紫恒殿里收拾出五间屋子,权且歇息,每日醒了便就近到内务府主事,那分管的内务府,宗人府,詹事府,官员们连番来请示差事。本想将园子里择几个可心之人带去,到底怕雍正知道了怪罪,便只带了小月等四个王府贴身丫鬟伺候,一应房里服侍,便草草让内务府指派的太监、宫女来操办。

这一日午后,才见了人后歇了中觉,醒来,却有大理寺的堂官来请示差事,弘昼心下不由得暗疑惑,这大理寺的差事,一向都是内阁在办,连军机都不太议,怎么来找自己。才要命太监让他且下去,却见小月使了个眼色示意,一思索便只命进来。

那堂官进来叩拜恭贺一番,才递上禀帖,原来是到了每年秋分时节,刑部每年秋缓决的犯人,一般都要甄别。那一等没根基的犯人自然也有勾红的,若是那一等达官显贵,若是判了缓决,他在朝中总有些勾结瓜葛,如今坏了事,明里暗里总有人为其开脱,说是秋决,往往也就总是减免一等了。大理寺没来由做恶人,也总是按着葫芦揭着瓢,就这么胡乱办了,若是犯事的,其实还替朝中大员遮掩着是非的,发往军中效力,过几年还起复了也是有的。

只是还有一等犯人,论起来犯得是 “圣讳”,要么就是宫闱争斗倒霉落难的,要么就是后宫罪余的皇亲国戚,要么就是皇帝亲旨拿问却没个理由的,大理寺如何敢做主,说是按律,其实到底是揣摩着圣意来办,今年到了秋分,这才来寻弘昼决断。

弘昼寻那名单一看,也没个要紧人,便想着推脱说些太平话罢了,一眼却看到了角落里有原宁国公后人贾蓉,荣国公后人贾琏等人之名,本定了秋缓决,大理寺议的是宽恩发往黑龙江俄罗斯边境为军役。弘昼便动了心,将那禀帖扣在茶碗下,叫那堂官且下去。才要想唤小月上来商议,却听得屋外有太监侍卫吵闹之声。弘昼皱眉道:“外头吵闹什么?”

门外,一袭紫衣,窈窕婷婷,弘昼的贴身侍女小月缓步进来,福着施礼回道:“主子,没什么大事,是不知怎么得,有个后头的粗使宫女,要闯进来见主子…… 门上侍卫拦下了,她哭闹了几句…… 我瞧着可怜。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就让侍卫且别难为她……”

弘昼一愣,问道:“什么宫女,胆子那么大……” 小月笑道:“奴婢也觉着奇怪,还没怎么问,就惊扰了主子……”

弘昼也是好奇,便道:“唤进来…… 我且见见……”

小月便下去,不一刻,带着两个侍卫,押着一个宫装宫女进来,且跪了,小月挥手,两个侍卫就退了出去。

弘昼歪头一看,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可能是适才挣扎,整得有点鬓发凌乱,钗环颠倒,眼圈儿红红似乎才哭过,只是细看眉弯眼亮、唇红齿白,颇有几分动人颜色。弘昼虽非那等轻薄之人,但也被其楚楚之态引得心生怜惜,便没什么火气,只淡淡问道:“你是哪宫的宫女?强闯紫恒殿要见本王何事?”

那宫女循着婢女的礼叩了个头,轻声回道:“回王爷……,奴婢叫花铃,是钟粹宫徐答应宫里的使唤宫女……” “花铃?徐答应……?” 弘昼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想不起有个徐答应。

那宫女却也识趣,知道弘昼不解,又轻声道:“奴婢是分到徐答应宫里才改得名…… 奴婢原本叫抱琴…… 是…… 是……”

那宫女以为弘昼不晓得,却不知弘昼一闻此名,心下立时清明,这小宫女竟然是原本贾府四春的里屋侍奉丫鬟,琴棋书画四丫鬟中头一个的抱琴,想来元春获罪,她必然是被内务府打发去了别处伺候,不知何时分到了钟粹宫里,做了使唤宫女,不由惊讶道:“你是抱琴?你是…… 元春的随嫁丫头?” 那宫女听得元春二字,又堪堪淌下泪来,便道个是字。

弘昼心下计较一番,问道:“你好大胆子…… 如今你不是贤妃的贴身丫鬟,而只是一个答应的外房使唤宫女,怎么敢擅闯紫恒殿…… 论起来却是死罪……”

那抱琴却是一脸毅然,回道:“奴婢自知罪孽,不敢求王爷宽恕;只是大小姐获罪…… 奴婢求见皇上不得,只想见王爷一面,将历年来积攒下来的梯己使个精光,可恨内务府一干子没天良的,虚耗尽了财礼都没个功果,今日是借着去办差途中,拼个死闯进来,才吵嚷起来……”

弘昼一声不言语,端起案几上得团龙茶碗小小呡了一口,淡淡道:“既如此也就罢了…… 只是你强行要见本王,有什么说的呢?……”

抱琴叩了个头,仍然是果决道:“王爷莫疑惑…… 大小姐获罪,人在冷宫受苦,奴婢先头还是服侍大小姐来着,知道大小姐的心意。不敢为大小姐求情,更不敢图自己的前程。只是见大小姐日日落泪,夜夜也睡不安生,奴婢跟了大小姐一场,这主仆情分难以割舍的,虽然大小姐不说,也知道大小姐的想头…… 奴婢在徐答应这里,前几日听说那府里大夫人又过去了……”

弘昼听她絮絮叨叨,越发觉着不妥,手一挥阻止了她,冷冷道:“你且别说了…… 要我说,先头朝廷议你们贾家勾结后宫,如今看来也真没委屈了你们。元春人都在冷宫,还那么不安分?!辛者库死了个罪妇…… 怎么她就知道了?还让你个贴身丫鬟来跑腿……?让我来猜猜…… 她必然是想见皇阿玛一面,让你来本王这里撞木钟想见见皇阿玛诉诉?你这么替前主子不顾命的奔波,是了…… 你本来是妃子宫里的贴身陪嫁,如今沦落为粗使宫女,想来也是要求个翻身?”

其实论起来,弘昼对贾府虽有诸多关联,但也深知其中利害,本不厌恶贾家。至于元春,原是宠妃,如今失了势也是可怜。只是他到底也掂量着雍正的态度,如今在宫里不比在园子里,疑心这元春心头念想,便冷脸面训斥起来。

谁知那抱琴虽是泪眼朦胧,滴滴珍珠儿已是挂在脸上,却不惊恐,只忍着哭音道:“回王爷的话,奴婢没读过书,却知道有个从一而终的道理,奴婢既自小跟着我们家大小姐,自然要尽这份心,这也是一类从一而终。万死不敢为自己求个什么。其实大小姐自知获罪,并不敢求些个什么,更没一句在奴婢面前敢怨什么的…… 大小姐人在冷宫,若说不惦念家人,王爷您也就知是个谎了;只是奴婢临分到钟秀宫去,大小姐还叮嘱奴婢不要恋主,不要再谈贾家的事…… 当时值份太监都在,王爷唤来一问便知”

弘昼心下一叹息,略略和了颜色,问道:“既如此,你见本王却是为何?”

抱琴银牙咬碎狠狠道:“奴婢一个深宫使唤人,并不知道外面的是非;贾府家人其实也是我的家人,若说不惦念老夫人,夫人是假。只是奴婢也懂得礼数,并不敢来求什么。只是今日拼死来见王爷,只为要告诉王爷:有人…… 有人…… 给大小姐下过毒,要毒害大小姐。”

弘昼脸色一变,喝道:“胡说!”

抱琴道:“若非亲见,奴婢怎么敢说这个话。奴婢请王爷想来,大小姐虽然获罪,皇上定得是打入冷宫,没有赐死的旨意。王爷收容贾府罪余的人,奴婢心下便认定王爷是个慈悲心肠的人,才来求王爷做主……”

弘昼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毒害元春的……”

抱琴道:“是奴婢还在冷宫里服侍大小姐时,冷宫上下太监宫女便常来欺凌,这也罢了,后来大小姐的饮食有一次是外头送进来,因为加了几色荤菜,我们抢不过人家,被外头的掌事嬷嬷拿走了,谁知掌事嬷嬷当夜就暴毙了……”

“不用说了” 弘昼阻止抱琴,心下转了各色念头,一时已经有了计较,便温言道:“元春获罪,但是皇阿玛没有赐死的旨意,她还是皇阿玛的女人;你说的…… 本王不信,也不当真,只是也不能容后宫有阴暗之事,既然你这么说,本王就做个主,你若愿意也吃得苦,就许你回冷宫去继续伺候元春…… 此事重大,本王思量后再办……”

那抱琴大喜,跪叩着还要说话,弘昼挥挥手让她下去。小月见弘昼脸色,便引着抱琴且出去。不一时又回来回道:“主子,我已经让内务府的何公公去安置了……”

弘昼嗯了一声,问道:“你瞧着,是个什么情形……”

小月思量一刻道:“这事体且有些奇怪…… 元春获罪已经到了这地步,若非是昔年在宫中得罪了哪宫的妃嫔,也不得再来害她得…… 只是这等事情太过冒险…… 居然也有人敢干,到底只是出口气,又能图个什么?奴婢疑心,里面还有别的缘由…… 竟似有人要灭她的口似的。”

弘昼想了想,道:“回头,你让顺喜去找一下冯紫英,就说传我的话:要他照看,且不能让元春不明不白死在宫里…… 如今,詹事府能管此事。贾府的事…… 看来我还要插手才成…… 既然这许多女孩子都与本王有了关联,她们的家人总不能由着人作践,否则我脸面上有什么光彩。你再亲自找由头去一次冷宫,和元春和抱琴谈谈,看看是个什么情形……”

小月笑道:“主子的心思奴婢明白,奴婢…… 请主子示下…… 恩,既然要施恩,现放着园子里现在也缺人手,要不要去问内务府要些个妇人婆子来使唤……”

弘昼一笑,又正经说道:“你个丫头,心思倒也周全。这事儿就着落到冯紫英头上就是了。旁人且不顾,园子里几个伺候的好的,比如宝钗、湘云、凤姐要给点恩典。恩,薛王氏,贾王氏,这一对姐妹,换个名牌使唤到园子里去安顿…… 这事并不大…… 难道辛者库还敢说个不字…… 只让冯紫英办得妥帖些就是了。”

小月道个是,便就着话头道:“主子收了她们也是她们的造化…… 既能母女团聚,又免了苦头。只是怕…… 嘻嘻…… 怕园子里羞涩不过。” 她心下想想,说是接园子来使唤,还能使唤个什么,无非是添几个供弘昼差遣之人罢了。只是薛姨妈,王夫人又自不同。一则本是名门望族的高贵夫人,沦为苦役是一回事,入了这园子,身份地位难免尴尬。这且罢了,明摆了进了园子少不得要与自家女儿等相处,其中复杂滋味难以言说。

弘昼却笑道:“无妨…… 凤丫头和宝钗都懂得轻重,自然是想过了…… 更何况,说到底只是让本王照料,她们也能有个安身之处,不必在那苦处煎熬。”

小月跟弘昼久了,也听惯了弘昼的安排,也不以为意,道个是又道:“既然如此…… 主子又预备如何发落其他的呢…… 比如…… 贾府的男人?”

弘昼道:“蓉、琏二人是自己作孽,本来饶他们不得…… 只是可卿、凤丫头如今在园子里都有个名份,伺候也算尽心,看在她们的面子上,饶他们一条命就是了…… 但是不宜太轻纵了他们,哼,说起来,他们家那么多女孩子落到今天这下场,还不是这群男人做的孽?回头我再想想……,再说这不比女子,终究是案子里的人,太轻纵了他们让皇阿玛知道,便是不教训,也没个好脸色…… 恩……”

小月本在听着,却见弘昼若有所思,便小心得问道:“主子…… 还有什么挂念?”

弘昼摇头叹道:“我还在想适才抱琴所说之事……”

小月见弘昼皱眉,便也大胆找着话头说道:“主子想是见她颜色也不错…… 其实一个冷宫宫女,主子要怜惜,给内务府言语一声,调去园子伺候主子就是了…… 嘻嘻…… 主子若是真在意,跟皇上说说,说不定连元春也一并有个妥善安置,岂不是护了她们,贾府四春光景,也能各得其所。”

弘昼哈哈一笑道:“你这丫头,莫要乱出主意……” 又正色一思道:“居然有人冒险,敢在后宫毒害一个已经失势的嫔妃,连带着难道不想想本王这里的关联?冒这么大险,图得是什么呢?……”

这等事情,小月委实难以插嘴,只能陪弘昼呆想了一会子。弘昼又是自言自语道:“可惜…… 这几日难离这里…… 倒真想园子里的日子了…… 恩…… 似乎今日还是湘云的生日,回头你叫内务府赐些玩意进园子去给湘云吧” ……

小月也是无奈,笑着答个是字……

果然这一日是湘云生日,弘昼不在,此时园子里众人也就是由凤姐带着聚宴一番,可卿又叫了戏班子来助兴唱戏,自己却称病没出来。虽然弘昼不在,只是没了拘束,可卿凤姐又不在一堂少了尴尬,反而众美莺莺燕燕叽叽喳喳也是尽兴。那湘云还被众人闹着,酒盖了脸,混唱了一支《庆余年》。

正在高乐,黛玉又喘咳起来,凤姐便劝黛玉去休息,紫鹃便侍奉着黛玉回潇湘馆去。

黛玉脚步子慢,且行且止,到了枕霞居外海棠林外,又呆呆看那海棠落花,紫鹃看不过,知她又想起伤心事来,安慰道:“姑娘……”

黛玉惨然一笑道:“混叫什么…… 我是小姐…… 不是姑娘……” 紫鹃知道黛玉心细,明明是不甘心入园子做弘昼侍从,却偏偏要提这等小姐,姑娘的称呼来刺自己的心,便只能劝道:“是,小姐…… 小姐,秋起这花儿都败了,我们就别看了,回屋去歇着吧…… 别着了凉又要咳嗽了……”

黛玉叹道:“是啊,这花儿都败了…… 入了园子,花儿总是要败的……” 说着,又滚下两行泪来。

紫鹃只能排解:“姑娘…… 哦…… 小姐…… 您又白白伤心了…… 您一直称病在屋子里…… 主子…… 主子也没有召幸您啊…… 您身子不好,凤妃说了…… 只管养着就是了……”

黛玉嗯了一声,却仍是幽幽道:“你不要宽慰我…… 我自己知道……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园子里的小姐,只有我还没有侍寝了…… 主子就算再宽容…… 也知道我称病只是借口了……”

紫鹃皱眉道:“小姐…… 可是您身子是一直没有好利落啊”

黛玉哀哀一叹,又淌下两行清泪来:“傻丫头…… 主子若是要安排事务,我们的身子好不好算得了什么…… 我们早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是一个个在这园子里听候差遣之人罢了…… 除非…… 除非是死了…… 怎么能逃得过去……”

紫鹃忙劝道:“小姐莫胡说了…… 也不怕忌讳…… 其实小姐…… 我以为……” 踌躇得却说不出口了……

黛玉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且别说了。罢了,我今日也不想回去了…… 适才又用了点子桂花酒,要不,我们去前面坐坐船,你带我去湖心亭散散心吧。”

紫鹃也无从劝慰,便让两个使唤宫女去将那湖面上的小杠子撑来,黛玉颤颤巍巍上了船,紫鹃伺候上去,两个宫女便上去撑杠子。

见湖光在秋日下闪耀点点,气浪清晰,岸边越来越远,湖心亭渐渐可见,黛玉不由得痴痴吟道:“秋波驰意断肠处……”

紫鹃见黛玉吟诗,自己接不上嘴,便只寻些话来跟黛玉聊天,又说些茶凉饭暖、钗旧环新之事,分些黛玉的心思。黛玉见她这般,心下也不过意,只脸上不带出来,只道:“宝姐姐上次送来的几本琴谱我都瞧完了,你晚上让雪雁去趟栊翠庵,上回妙玉替我改得那阙《慧心解雨霖》得了没,如得了,取了来,并替我谢谢她这番心意了……”

紫鹃只管应着,笑道:“自来除了淑小主来看小姐,还是妙玉姑娘常来和小姐说话…… 难得她以往那么个孤傲的性子,居然现在也能想到别人……”

黛玉仍是痴痴得,泪眼汪汪泛着愁色,呆了一阵才道:“你不晓得她,其实她的心思也苦……” 紫鹃看着黛玉,且候着她说怎么个不晓得怎么个心思苦,却又没了下文。

一时舟靠了岸,紫鹃搀着黛玉扶扶摇摇下了杠子,恐沾湿了绣鞋,搭一个小木几上得步道,再转过上了湖心亭外的小山道,此时秋阳渐西,染得湖心岛上的葫芦叶枝繁叶茂映射出片片艳红之凌光,倒分外刺眼起来,紫鹃忙将一方纱巾展开,遮着光耀,防闪了黛玉的眼。

黛玉叫随行的宫女且住了,和紫鹃两人渐步前行,一时贪看花间蜂蝶,一时伤怀秋来落英,顺着小山坡道婉转上行,将要到那小坡之上,却见前面湖心亭外的青石凳上,竟然斜斜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细看一身碧色茉莉小褂袄,散着裤管,一对粉色罗缎鞋,却是惜春,真捧着一张雪茜纸低着头在瞧。

黛玉看这小丫头痴痴模样,倒是笑了,携着紫鹃向前,笑道:“四妹妹……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惜春惊得抬眼观望,见是黛玉紫鹃,竟然小脸蛋儿涨得通红,将手中的书往身后一藏,结舌道:“林姐姐…… 我…… 我……” 黛玉见她如此,倒添了心结,迈步向前,款款弯了腰低下头去,看了看惜春反背着得双手,柔声道:“你个傻丫头…… 在看什么书呢…… 这却怪了,怎么见了我倒跟见了鬼似的……” 惜春却怯生生退了两步,轻声道:“没瞧什么……”

黛玉越发疑惑,却也不忍惊着她,仍是柔声道:“傻丫头…… 凭是什么…… 林姐姐瞧不得?你还小,姐姐再没个不疼你的。凭什么事,也没个不护着你的……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地儿?跟着你的丫头呢?”

惜春呆呆低头想了一阵,才轻声道:“林姐姐…… 我是让入画和几个丫鬟带我来这里的…… 然后让她们把杠子撑回去…… 回头来接我…… 我想着…… 这里该派没人…… 好姐姐…… 你再不能告诉我二姐姐的……”

黛玉心下疑心,却见小丫头脸涨得通红也乖可怜,越发安慰她起来了:“是什么物件,你要躲到这岛上来一个人看?…… 也罢…… 你若实在不想让人知道,林姐姐就不问了…… 不过姐姐告诉你…… 你年纪小,不知道轻重缓急,但凡有个举动,都要挂念你二姐姐可怜见的,不要给她惹祸才是……”

惜春红了脸,咬咬牙道:“林姐姐…… 其实这是给二姐姐的信……,我本来是不能瞧的…… 是小太监偷偷得给二姐姐送来的…… 只是那日瞧着了…… 却…… 却…… 实在忍耐不住,林姐姐…… 我虽小不懂事…… 却也知道这是要命的事…… 既给姐姐发现了…… 只求姐姐可怜…… 不要追究了……” 说着,小眼眶儿已经是通红,两行眼泪已经是挂满了嫩腮,战战巍巍伸过手去,递上那张信纸给黛玉。

黛玉接过来,却不忙看,拉过惜春的小手,温柔道:“莫哭……” ,才展开信纸细瞧,才见第一行字就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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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接过来,却不忙看,拉过惜春的小手,温柔道:“莫哭……” ,才展开信纸细瞧,才见第一行字就震得娇躯一颤:

“二妹如晤:兄求得蒋官人代传此函,再不能多言……”

黛玉不看下文,将纸儿一收…… 左右一看,对紫鹃使个眼色,紫鹃点点头,四下张望一番,退开几步且向着小靠码头边去了。

黛玉下死眼看了惜春一眼,只看得惜春怯得低了头,黛玉忙收拾了口吻,仍是柔声问道:“四妹妹…… 你不能瞒着姐姐,你这信哪里来的?”

惜春道:“我和二姐姐一处住着…… 二姐姐成日不高兴…… 那日戏班进来唱戏…… 外头的一个带戏班的小太监…… 就头一次给二姐姐送来这信,我碰巧在帐子里睡觉,其实还没着…… 二姐姐以为我睡了……,后来我偷偷瞧了…… 居然是…… 呜呜…… 居然是琏二哥哥的信,后来,二姐姐就烧了那信…… 每逢戏班进来,那小太监就来见二姐姐,我都想偷偷瞧瞧有没…… 外头来的信…… 但是二姐姐也小心…… 都让我外头玩…… 好不容易,今日是云姐姐的生日…… 我偷偷瞧着了…… 就偷出来…… 呜呜…… 林姐姐好歹疼我小不懂事…… 不能告诉我二姐姐…… 呜呜…… 也不能告诉凤姐姐的…… 必要责罚我的。”

黛玉呆呆想了一阵,竟一时走了神,想起这贾府上下,虽说在园子里身不由己,却到底挂念着亲人,这红墙深院,终究隔不断亲情羁绊。唯独自己是孤单来去凄凉悲苦无人挂怀,又要流下泪来。猛得回神,才低声仿佛自言自语道:“傻丫头…… 这…… 这要是告诉了凤丫头,是责罚了事的么?”

又展开那信纸细看下文:

“二妹如晤:兄求得蒋官人代传此函,再不能多言的。二妹妹处境艰难,我都尽知。只可叹如今我和蓉侄儿都是在生死未卜之际,再不能为二妹妹分忧。我们在这里很吃了些苦头也便罢了。只是临近秋分,不知生死如何,能不挂心?求二妹妹念我们的往日情分,为我死中求生,但凡能留条命,一线生机全凭二妹妹了。我在这里什么都不便得。蒋官人大恩大德,也只能替我代两封信到寿熙班,我一封给了凤丫头,一封只能求二妹妹了。求二妹妹为了我,为了贾家这几个没良心不中用的,就忍耐着点,好歹能就近着求求和王爷,他略高高手,我就有一线之明了。二妹妹若不知怎么做,实在不成…… 或者可去求求东府的那位,那位总有法子的。至于蓉儿和我,夫妻情分上再没个妄想的。纸短情长…… 我知欠妹妹的难以说透,如今我这里凄凉落魄,什么都没有,只能忍着脸,说句下辈子必报二妹妹的恩德了。琏字。”

黛玉收了信,痴痴想了一阵,倒看得惜春又惊惶起来,半日见黛玉不说话,只得张口道:“林姐姐……”

黛玉回过神,轻轻摸了摸惜春的头,道:“傻丫头…… 也是可怜见的…… 姐姐叮嘱你几句话,你可千千万万记住了……”

惜春点点头道:“如今是姐姐疼我,姐姐只管吩咐就是了”

黛玉道:“这一,这等事情是大人的事情。你以后再不能问起提起。更再不能偷偷背着你二姐姐做什么了。这二,今日回去,不要和你二姐姐说见着了我,只管把信放回去,再不要去动了。你二姐姐如此疼你,你可知道,一个不小心,你会害死她得。也会害死你自己的。这三…… 哎…… 姐姐劝你几句,你听得懂听不懂也就罢了……”

惜春歪头问道:“姐姐只管指教……”

黛玉爱惜得摸摸惜春的头发,道:“好妹妹…… 你虽小…… 却也要懂得…… 我们女孩子在这园子里,命运多舛,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如今你就该学着了,能忘了便忘了吧…… 往日的父母兄弟,还念他们做甚么…… 哎…… 就是一时忘不了,心里再怎么惦念,也不能放到脸上…… 要开始时刻想着:我们…… 都已经是在这园子里听候差遣之人,不该有自己的喜怒,要时刻只惦念着如何安稳度日。”

惜春嗯了一声道:“其实二姐姐也有这么教我的…… 还有纨姐姐近日叫我们去读书,也有教我们的…… 只是我听不太明白罢了……” 她到底年幼,说起事情又开了颜,忽然笑道:“纨姐姐那日还教我们用牛奶洗浴…… 说是要自小就嫩润肌肤呢…… 我也不懂…… 说是润得滑…… 身子上下都要不留手,才好伺候…… 才好有个好仪态。”

黛玉啐了一口也自笑了。且让惜春收起那信。唤一声,紫鹃才从那边过来,道一路看着都无人再登岛的。黛玉便道:“我且去了…… 你既然让入画来接你,就在这里等她…… 今日姐姐说的,你可要牢记了…… 便再有什么心事,来潇湘馆找我说说话也是一样的。”

惜春应了,黛玉也再无心游玩,和紫鹃一起乘舟回屋。她向来不瞒紫鹃任何事,便和紫鹃说了今日之事。那黛玉虽然聪慧世上少有人及得上,但是到底深闺小姐,不如紫鹃是个掌事听差的丫鬟,识不透人心机算,只知这事非同小可,便听紫鹃思量。谁知紫鹃听完,也是紧锁双眉思量半日才勉强开口,开口却仍然是忘了称呼,只按着往日习惯唤黛玉为 “姑娘”…… 黛玉一叹,也不再纠正她。

紫鹃道:“小姐…… 这信眼下是有几处疑惑。琏二爷人在刑部大牢,居然还能送出信来?这个蒋官人又是个什么人?寿熙班只是个戏班,讨好一下园子里也就罢了,居然敢送贾府男丁的信入园子?送给二姑娘也就算了,居然还敢给凤妃送信?琏二爷如今给凤妃送信…… 这要是查出来,凭谁都难以保全…… 还有几处疑惑…… 奴婢也想不透,若说旁的疑难事,或者可以和平儿参详参详,只是这等事,瞒她还瞒不过来呢。”

黛玉沉默半晌,道:“也罢了…… 怎么也不管我们的事……”

紫鹃叹道:“姑娘说的是…… 只是我想着,今后那寿熙班再来唱戏,我们也少去…… 总看着这事透着古怪,心里不安。”

黛玉说是,便让紫鹃打发自己梳洗了要睡。谁知换了薄丝寝衣,到了绣床上,见窗外竹影森森,听晚风尘尘,观月色惨惨,竟思绪绵绵,难以入眠。她想着这园中的种种变故,众人的命运如飘萍一般,不知未来会走向何方,又为自己的身世和前途黯然神伤,在这漫长的秋夜中,独自辗转反侧,直至东方渐白,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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