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幽怨的光从季泊舟指缝间闪过,他缓缓抬头,却并未领旨谢恩。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似是嘲讽,似是哀叹:“国公爷,父亲如今已成了一具活死人,活着或死了已经没有任何区别,您何苦要……”
“大胆!皇上有命,侯爷难道还想抗旨不成?按照律法,季家需株连九族,是国公爷一门仁慈,这才求了满门诛杀的旨意。后来又念及侯爷年轻,不忍迁怒无辜,所以这才只让交出季相礼一人便可。侯爷若是不将人交出,实在是得寸进尺、胆大包天!”
季泊舟话没说完,身边的裴帆却先一步止住了他剩下的话。
道路两旁先前那窸窸窣窣的百姓议论,此刻也没了克制。
“这季家真不识好歹,背着国公府三条性命,先前国公爷还是去打仗的时候被他们派人追杀,没全部杀掉他们都是好的了,甚至还想抗旨!”
“就是,你忘了之前季家那老大被处斩的时候闹出来那些风声了吗?一五一十将罪行暴露得干干净净,本来觉得做下那些丧尽天良、草菅人命的事情就够罪大恶极的了,没想到竟然还谋杀国公府这么多性命!呸,真不是人!”
“嗨,甭说了。犯下那么多恶事,要是其他官员或老百姓,早就九族都没了。可您瞧呢,人家季家还好好的,甚至前些日子还光复了爵位。谁让人家有个做皇后的女儿呢!”
“要我说这皇帝也太有失公允了,现在季家就剩那季老头和这个新侯爷,竟然都还要护着……”
以往宣旨,宫里来的人都是去季府院子里宣,从来没有当街宣旨的先例。
今日季泊舟算是明白了,这是不容他有半分反抗的意思。
裴帆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将圣旨举得高高的,“侯爷,可要领旨谢恩?”
看了眼今日的排场,季泊舟知道,他别无退路。
裴帆代表的是皇帝的意思。
很显然,在这件事情上,皇帝不希望他再闹腾。
而陆玄,光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他就知道,他巴不得自己死!
后背出了一层冷汗,风一吹,季泊舟打了个寒颤。
他握了握拳,记住今日面前的一张张指指点点的脸,好半天才重重磕了个头,从嗓子里一点点挤出几个字:“季家侯府,谢主隆恩!”
见季泊舟如今也算识趣,陆将军没有为难他。
他将季相礼的身体放在一辆宽大的囚车上,摇摇晃晃地一路带到了国公府。
路上有不少跟着的百姓,虽然见季相礼此时昏迷不醒有些可怜,所以忍住没有往他身上扔臭鸡蛋和烂菜叶,但那一道道愤恨的目光却仍是不遗余力地差点将他看出个大洞来。
到了府门,陆玄给诸位百姓见礼:“谢过诸位一路护送本公回府,今日季相礼先在国公府关押一晚,明日午时,午门行刑,由本公亲自上阵!”
“国公威武,国公威武!”
“严惩恶人,严惩恶人!”
“……”
百姓的呼声在国公府门前响起,姜行带着陆旋已经早早就候在了府内,就等着陆将军带人进来。
然而百姓实在过于热情,季相礼的身体被堵在门口,接受着大家的谩骂指点,半分无法往府内挪动。
陆旋看了眼屋外,低声对陆月禾道:“去街头支个摊子散发米粮,给每个前来送行的百姓一人半升米,相信人很快就会散了。”
陆月禾眼睛一亮,立即招呼了八个下人,风风火火的就去办了。
本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都没想到,自己说几句公道话而已,国公府竟然还给他们散发米粮!
领了米粮,大家更加觉得安国公府是忠臣良将,陆家一门是宅心仁厚的大梁福星。
不然怎么能有人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不但只要了个活死人,甚至连季家的爵位都没降,甚至还给百姓发米粮呢?
要是自己碰上这事,绝对不做到这般宽宏大量!
是以那些领了米粮的百姓,越想越觉得该替国公府做点什么,才好对得起自己这一袋子米。
是以,纷纷提着米,又涌向了季府方向。
密密麻麻的烂菜叶和臭鸡蛋再次冲向了季府的高门和院墙,有些力气大的,甚至直接扔进了院墙里面。
这是第二次了。
他季府,第二次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季泊舟拿着许久没有用过的剑,疯狂地在不时飞进腐烂臭物的外院习武。
他双眸怒睁,猩红眼眶中翻涌着嗜血骇人的恨意。
他要记住这时候的臭味,要记得这时候屈辱的骂声,要记得季府大门前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
等不了多久了,既然他们要赶尽杀绝,那我季府也绝不是吃素的!
到时候,我要你们一个个,都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饶!
要那些人,一口口,给我舔干净门上的恶腥!
……
国公府内,季相礼的囚车进府后,便被送到了一处平时无人居住的杂院。
陆旋和姜行等人,紧跟着也进了这间院子。
陆将军吩咐门口的人:“将这间小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
看着躺在囚车上双眼紧闭的季相礼,陆旋拿着银针戳了戳,确保他没有丝毫反应,又掀起他眼皮看了看。
这才道:“我有一炷香的时间,会进入他神识,探听到关于皇帝、江远风,还有他,他们三人过往的一切,你们谨记,若是一炷香我没有出来,务必一定要多唤几次我的名字!”
大家都知道今日事情的严重,费劲千辛万苦得到季相礼的肉身,就是为了这一刻,能去到他神识中一探背后秘密的究竟。
所以一颗颗心都悬紧了,全都重重点头,半分不敢马虎。
香被火苗点燃,符箓祭出,咒语轻起。
陆旋趺坐在一方矮榻上,很快便没了意识。
季相礼的识海里,一片愁云惨淡。
“怎么样,今日见到太子殿下了吗?”
十几年前的季相礼看着少女的季嘉茹,有些担忧地问。
季嘉茹从府门外进来,摇了摇头,嘴唇一瘪,一层水汽瞬间顺着眼眶里的红意攀惹上来,甚是委屈:“爹,你说如果要是见不到太子殿下,我这腹中的孩儿,是不是就要……就要迎来被堕胎的命运?”
季相礼气得牙齿都咬紧了,一个巴掌就要扇下去,却还是生生忍住,那一巴掌落在了自己脸上。
“你和你大哥是亲兄妹,你大哥都还没成婚,你也处于皇上让太子纳你为侧妃的关键节骨眼儿,你说说你们这样在一起算什么?!”
“怪我,怪老子教子、教女无方,才生出了你们这两个讨债鬼来!现在皇上已经定了你为太子侧妃,若是你入了东宫,被发现身怀六甲,别说你腹中这孩子,就是整个季府都得跟你一起陪葬!”
季嘉茹哭哭啼啼,走来拉着季相礼的衣摆,“爹,我和大哥……只是情不自禁而已。谁让那个太子一直拒绝皇上对他和我的赐婚?你看这么多次,他从来正眼都不带瞧我一下,我在京中的名声都快丢尽了!”
“我气不过,所以那次才和大哥一起多喝了些酒,我们……”
“住嘴!”季相礼气得青筋暴起,脸红到了脖子根,“这些话,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季相礼就是亲自动手,也非得送你上路不可!”
季嘉茹被季相礼这要吃人的样子吓得脖子一缩,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可怜巴巴地问:“那现在怎么办?今日我去了您说的太子常去的那家酒楼,他的人守得密不透风,一片衣角都见不到……若再耽误些日子,孩子一天天就大了……”
“咚咚咚!”
忽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季相礼身子一颤,迅速扫了一眼后宅,示意季嘉茹赶紧退下。
看着那片粉色裙角消失在廊角,季相礼这才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