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心底都蛰伏着同样坚韧且强大的灵魂,方才那一瞬的失态不过是心防偶然的松动,转瞬便归于平静。
在碧琅轩用过晚膳后,皇上陪着花颜在园中散步消食。夜色渐深时,他破例吩咐景明取来奏折,就在花颜的书房内处理政务。
花颜见状,示意景明在旁侍奉笔墨,转身出了书房。
皇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在空荡荡的门口停留片刻。景明傻愣愣的站着,险些忘了研墨。
花颜倒也不是刻意避嫌,她有些担心小年子制风筝的手艺,若一个不慎将皇上的墨宝毁了,这罪名不光承担不起,还会扫皇上的兴致。
她出了书房,刚走到琅玕亭,果然见小年子正愁眉苦脸的对着绢布发呆。
“我这点微末的手艺,要是不小心做毁了,怕是连哥哥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小年子声音发颤,手指僵硬得几乎拿不稳绢布。
绿柳正将沙燕风筝的骨架覆上素绢,指尖上还沾着鱼胶,闻言安抚道:“咱们先用娘娘画的练练手,等有把握了再做那个双燕的。”
";不必做了。";花颜看着小年子紧张的模样,温声道,";让景内官送去尚工局让匠人们赶制吧。";
小年子如蒙大赦,连忙道:";娘娘说的是,奴婢这就去求景内官。";
景明恰好也惦记着,他还真担心小年子坏了皇上的兴致,此时快步来到琅玕亭接过两幅绢布,躬身对花颜道:“奴婢这便去让匠人连夜做出来,皇上正在书房批折子,劳烦娘娘去书房侍墨。”
书房内,烛火摇曳。
花颜捧着一盏参茶进来时,皇上正凝神审视舆图上的运河脉络,眼底一片幽沉。
翘头案上垒着一堆奏折,摆在最上面的,看署名似乎是江淮刺史的奏章。
显然是事关漕运舞弊案,花颜走动间愈发仔细,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将参茶轻轻放置在桌案上后,随手从一侧箱笼内取了一册话本翻阅。
约莫过了半柱香工夫,皇上揉了揉眉心,收起舆图。
“臣妾让人煮了参茶,皇上这些日子劳心劳神,且饮一杯吧。”花颜将书搁下,起身走到皇上跟前为其按揉肩颈。
“姝儿在读什么书,看的这样认真?”
皇上伸手捏了捏花颜的手指,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是京城最近流行的话本子,臣妾不过是闲时解闷儿。”花颜柔声回话,她看的书杂且乱,不拘什么书,只消看过一遍便能记住。
皇上轻笑,“朕在纯妃书房见到的都是《春秋》《尚书》、棋谱雅乐一类,方才见你读得入神,不曾想读的却是话本游记。”
";臣妾幼时跟着林先生读书,倒是沾了纯妃娘娘的光。";花颜手上动作未停,";不过舅舅最爱话本,想是受他影响。";
";朕年少时也读过话本。";皇上目光悠远,";可惜话本里寻不到治国良方。";
花颜指尖微顿,不敢再随意回话,只说:“民间消遣解闷儿的杂书,有娱众之效便已属难得了。”
“姝儿可曾读过《尚书》?”
花颜顿了顿,回道:“幼时林先生教纯妃娘娘,臣妾跟着读过。”
皇上一时没了声音,重又开始批阅奏折,不过连着两本,花颜都无意间瞥见奏折上“漕粮”“沉船”“李氏”等字眼。
直至下面一折露出的一角上,赫然是临安侯唐显的笔迹,花颜凝神注目,看出这是一封述职奏章。家主自去岁中秋后便离京前往江南,花颜猜测,彻查漕运一案他应是首当其冲。
“窃臣奉命巡查江淮漕......是否有当,伏候圣裁”。
花颜连呼吸都放轻了,虽未看清全部内容,但除了“李氏”,另有“世家”几个字映入眼帘。
皇上忽地冷笑一声,神情冷峻下来,提腕朱笔御批";另有旨";三字,字迹如刀削斧刻,力透纸背。
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抹血色,他将花颜拉至身前,鬼使神差般问道:";姝儿以为,世家之患当如何解?";
话音甫落,连他自己都怔住了。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映出几分罕见的犹疑。
嫔妃不可妄议政事,可此刻他却莫名想听听——这个明明胸有文章,却总以话本遮掩的聪慧女子,究竟会如何作答?是道出一番见解,还是继续如从前那般故意藏拙。
花颜心思百转,暗自提起精神。
“皇上好生促狭。”她指尖轻点案上摊开的话本,面色佯装羞恼,就连眼尾都泛起一抹薄红。
“这是看臣妾整日看这些闲书,便故意借着政事考较臣妾。”
皇上抵笑一声,见花颜白皙的脸颊晕着一层淡粉,又难得露出这般风情,唇角一勾,忍不住拽她入怀。温热的唇擦过她耳际时,带起一阵颤栗。
“朕从未见过...”他的气息拂过颈间细腻的肌肤,“像你这般...明明满腹锦绣却偏要在朕跟前装痴的女子。”
“只当是你我闲聊,姝儿尽可直言。”
这话简直要花颜避无可避,花颜眼眸轻轻一转,望向皇上的目光便含了一丝敬服。
“臣妾愚见,扶植寒门,广开仕途,皇上年初新开的制科,不就是最好的锄头么?臣妾虽身为女子,亦觉此乃遏制世家之要。”
皇上闻言目露一丝自得,很快又缓缓道:“此法太过漫长......眼下,对赵郡李氏的处置,重或轻都教朕两难。”
处置过重,唇亡齿寒下,恐招众门阀世家反噬。年初科举刚经历过一场君臣博弈,若轻轻放过......
花颜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
“臣妾自幼随在纯妃身边,所学不过是在宅院家务。皇上可知,春日里的藤萝最是烦人,它们攀附古木而生,看似柔弱无骨,实则根系深扎,能绞杀百年古木,园丁们斩其枝叶不过徒劳。”
“姝儿的意思是——”皇上瞳孔微缩,烛花";啪";地爆响。
“世家之所以根深蒂固,无非:钱、权、人。钱可查,权可分,至于人......”
花颜轻轻一笑,“世家最重血脉,赵郡李氏到处联姻,若让他们自己乱起来,岂不比皇上亲自动手更好?”
皇上凝视她良久,忽然大笑,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柔声道:“姝儿果然不负朕望,朕倒要看看,你这张小嘴还能吐出多少惊人之语。”
花颜起身,恭敬退后一步,收起案上的话本:“臣妾闺阁之语,可再不敢妄言。”
“唐显下月初回京述职,朕准他带云夫人入宫。”他突然道,“云夫人将你教的极好,你与纯妃,也该见见‘家人’了。”
花颜跪地谢恩,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皇上的这句“家人”。
她与纯妃和纯妃背后的临安侯府早就是扯不清的关系,“时辰不早,臣妾不扰皇上,这便去沐浴更衣。”
烛影摇红至亥时。
景明在外间轻咳:“皇上,夜已深,该歇息了。”
皇上望着眼前明明灭灭的烛火出了会儿神,面上难掩倦色,起身舒展筋骨,由着景明伺候梳洗后,这才踏入寝殿。
夜风拂过廊下的宫灯,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
(这一章有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