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晖平静地看着对面的男子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对面男子气愤地说:“你是我老大的男人,我还知道你是SF局局长。唉,我以为——给老大办事儿,绝对不可能出事儿的,检察院多牛逼啊。靠,结果还是被抓了。原以为你是SF局局长,就是被抓了,在监狱里也能舒舒服服地弄到减刑。玛德,没想到你也被抓了,这可真是惨到家了。”
“你叫啥?”
“鹿阡陌”
男子年纪不大,熊晖估计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结果一问,才十九,人长得老,又戴了一副黑框眼镜,让熊晖误会了。
“我只是个小角色,你被抓了,估计老大也跑不掉的,我死定了。” 鹿阡陌哽咽起来,摘下眼镜,用手背擦眼泪,把手铐弄得哗啦啦响。
熊晖叹了一口气,在心里暗骂柳萧萧——你他娘的都干了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居然把这么大的孩子也给拉下水了。
熊晖想起来了,这鹿阡陌好像是给家里送水的,一问,还真是。于是又问他是因为啥进来的。鹿阡陌已经崩溃了,泣不成声。熊晖只好骗他,说我是因为误会被抓进来的,估计很快就会搞清楚,就会被放出去,你又是因为啥?说清楚了,我找律师保你出去,保释,你懂吗?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鹿阡陌慢慢地止住哭泣,说你别骗我,我读书少,我和你说了,你不要对老大讲。熊晖点点头,说你放心,我还要回去上班呢,抓我的人不知道我是局长,一会儿知道了,肯定会向我道歉的。
鹿阡陌这才对他开口说,老大对我有恩,我是带着弟弟偷着跑出来的,老大救了我,让我去水店打工。那是三年前。我爸在矿里被砸死的,赔偿金被我奶奶拿了,给我叔讨老婆。我奶奶说我和我弟弟长得不像我爸,他是圆脸,我们都是尖脸,不是我爸的种……
熊晖听出来了,鹿阡陌文化程度低,说话颠三倒四的。熊晖告诉自己不要急,他估计自己一定没事儿,但不会那么快被放出去。一个人在这里太难熬,可以和这蠢蛋说说话,免得无聊。
“小兄弟,你到底是因为啥进来的?”熊晖拍了他肩膀,平静地问。
“我最初是帮她偷换过几个单位的复印机硬盘,后来……后来我还帮她偷过一些资料和图纸。”
熊晖总算搞清楚了,原来柳萧萧利用他,让他借助送水的机会,查看过几个军工大学及科研单位的计算机房,或偷换复印机硬盘,或偷计算机里面的数据。为此,还让他报名学习过复印机和电脑维修技术,考取了计算机维修证书。
熊晖感到难以置信!
“柳萧萧不缺钱,为什么会去做间谍?”
在熊晖看来,间谍这种事情,本身就是很扯淡的事儿,何况还要女人出头去做。女人可以因为爱情粉身碎骨,母亲可以因为儿女忍受生活的折磨,因此,他绝对难以理解柳萧萧为何会选择去做间谍。
在熊晖脑子里为数不多的案例中,选择做间谍的女人要么是贪慕虚荣,要么是被敌方派来的帅哥拖下水,这两样似乎柳萧萧都不可能。
钱,家里不说是有很多,可也足够花销,自己对抗萧萧那么好,如果不是移情别恋,柳萧萧又怎会选择间谍这条路呢?
在这一刻,熊晖非常渴望能够见一见柳萧萧,问清楚她为何要以身犯险,又为何要离开自己?
柳萧萧会不会已经死了!
突然,他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觉得如同掉进了深渊。间谍太危险了,她只是一个女人,每天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女人,喜欢看书、听音乐、品咖啡还有追求她所谓的有情调的女人。
一想到这里,以前无数个感人的画面在记忆里复苏——她为自己做甜点,为自己朗读小说,为自己讲笑话……熊晖的眼睛湿润了,鼻子开始流鼻涕,嗓子哽咽的滋味像吃了槟榔。
哦,槟榔。
她骗他吃槟榔,像个小女孩似的,眉飞色舞地看着他满脸涨红的样子“咯咯”笑。
他后来喜欢上了槟榔,她紧张他会因此上瘾,她又不让他吃了,说那东西偶尔尝尝还可以,会得口腔癌。
她让他尝试喝她的苦咖啡,说你慢慢品,就像坐在江边看江水,江水就像是生活,一直会默默地向前流淌,最后时光之河把我们变老了,让我们的灵魂得以回归大海。
“你知道为何是大海,而不是天堂吗?”
熊晖的眼前幻化出柳萧萧身穿白色裙装,顽皮地举起右手食指,像老师在教育小朋友那样讲解她的歪道理。
我们的身体里七成半都是水,它滋养着我们的灵魂,人死了以后,那灵魂会寻找曾经滋养它的源头。埋在土里、焚烧在炉子里,都是让水、让灵魂回归本源,回归到大海。大海是人类思想的海洋,它怒的时候,就是无数智灵在愤怒,愤怒人类不该禁锢它们,把它们装在各种金属的、玻璃的、木头的罐子里,嗯,就是哪些洋酒、瓶装水。
熊晖不解,平静地看着她胡说八道,在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喜欢她胡说八道的顽皮样子。她一旦冷下脸,他的心里就会开始阴沉,天地灰茫茫一片,田野里的禾苗与枯草都纹丝不动,仿佛背下来魔咒,等待着那变成灰色齑粉的死亡号角。
这时,他就会搂紧她,抚摸她的秀发,偶尔亲一下她的脸颊,没有情欲,像父亲亲吻女儿那样,在心里流淌的是那条父爱的长河,河水默默地不求回报地滋养着沿岸的土地,催生出各种各样的植物。
熊晖不懂父爱,母爱似乎已经离他很遥远,遥远到需要柳萧萧对他发脾气,他才能依稀记得母亲的怒容。遥远到柳萧萧向他唠叨个不停,他才能想起母亲的咒骂。
他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他才和柳萧萧结婚几年啊,为何他就忘记了母亲的模样,忘记了母亲对他一切的好,于是在那一刻,他会绞尽脑汁地想她,想那个在他脑海里已经模糊的河南老太太,她留给他最多的是背影,花白的头发,穿着一身灰色的土布褂子,灰色的阔档细裤脚的侧面开口的裤子,脚上踩着自己纳的千层底布鞋,左臂挎着一个篮子,右手拎着一把镰刀,去田地里打猪草。
他期盼着她回来,他害怕她回来,因为一回来,他就会有无数的活,清理牛拉的屎,鸡拉的屎,猪拉的屎,挖坑把这些肥料沤起来,然后将那粪水浇在青菜的根部,浇在果树旁边的土地上,浇在他最喜欢吃,但是永远也吃不到的鲜黄瓜田垄里——那是用来卖的,不是用来吃的。
熊晖忽然感觉记忆窜错频道了,他回忆起来的是后妈的母亲,他名义上的外婆,不是他的母亲。
一般这时候,他就会极度沮丧,他确信自己是彻底地忘记了母亲的模样。这时,他就会枕着柳萧萧的大腿,骗她说自己头痛,让她帮自己按摩太阳穴。柳萧萧很会按摩,她似乎是天生的会照顾人,柳萧萧对他说,我要是不照顾你,心里就会发慌,觉得自己变成了废物,像破玩具或者破书一样,被丢到垃圾桶里。那被抛弃的感觉是极糟糕的。
这时,熊晖就会拉着她的手说,不会的,哪怕是你瘫痪了,我也不会抛弃你。哪怕你死了,我也会把你的骨灰做成吊坠,贴着我的肌肤戴在胸前,让你可以随时随刻听到我心里的长河。
这时,柳萧萧就会说,很感人的想法啊,嗯,也很变态。然后就会对他说:“阿晖,你这样说,或许你真的像林森那样是个情种哩。”
“林森是谁?你为啥说他是情种?”
柳萧萧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一位民国高官。他在年轻时曾与表妹有一段真挚如蜜、终生难忘的爱情。表妹因父母包办婚姻不能嫁给他而自缢。林森深感悲痛,发誓终生不再接近女性,一直在客厅里珍藏着他表妹遗骨,唉,好感人的一段忠贞不渝的爱情啊!想想就心酸,就肝肠寸断。后来他一生孤独,再未娶妻纳妾”。
熊晖听了,想着他和柳萧萧的甜蜜,禁不住长叹,说“神仙是个嫉妒狂,见不得痴情男女的恩恩爱爱,非要拆散他们。”
柳萧萧就咯咯笑,用手指捅熊晖的脑壳说,想起你要把我的骨灰做成吊坠,我的心就又甜又痛,你可真是我的前世冤家。
……
两个月后,出狱后的熊晖终于被获准探望柳萧萧。
坐在监狱探望室内长凳上的熊晖眼窝深陷,瘦了一大圈,喃喃道:“柳萧萧啊,柳萧萧,你这事儿弄的,一会儿见面时,你让我说你啥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