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讲理啊。
去撑车帘的手放下,祁兮默然不动。
吴氏姐弟怔怔慌乱,四周议论纷至沓来。
“他那伤口压根好不了。现在不死,过两三天也没命。两三天阳寿换得老母幼女进城,多划算的买卖。”
“真是,好肮脏的手段。”
“但是管用呐。”
“……是说,这样就能进城了吗?”
方向逐渐走偏。
不过须臾,有几个身上带伤的自戕,还有几个伤口感染口不能言体不能屈,被家人推到祁兮马车跟前硬生生捅刀子。
马车周围惨状四起,顿时血流满地,污迹斑斑。
“这是做的什么?!”
吴氏姐弟哪见过这阵仗,慌张解释:“姐姐可没答应过带谁进城!”
那些百姓哪管小童说什么?仿佛是旁人做了自己不做便占不得便宜。争先恐后上前磕头自戕、以命换命。
车帘勾起一角,祁兮瞅见地上腥红。
不待她说话,尸身乱乱无处下脚,渐渐殷红染作乌红。十数人围着马车自戕,场面诡异得像作邪教道法。
是什么缘由逼不得已,才要他们非死不可吗?
微微蹙眉,祁兮放下车帘。
原先驱逐百姓的官兵封城后早已全数退去,将这些流民百姓置之不理,哪里还看到这些。
“大宇王朝,百姓有难,难道就无人看管吗?!”吴量在车顶急急喊。
死亡人数还在增加,气氛变得惨烈悲伤。死尸的家人们尽数跪倒在马车前,啜泣不止。
他们拜错了人,怕是要失望,祁兮心想道。
她不是普度众生的慈悲菩萨,对弱者也没有同情心。如此阵仗过于荒谬,她既不知道缘由,自然也无处解释。
她在被通缉,可不能再惹一身腥。
于是,呜咽声声中车帘掀开,走出个黑色斗笠的白衣华服女孩子来。
人群瞬间安静。
对尸骸遍野的惨状并不感到害怕,即便下摆蹭上血污也不为意,女孩子站在车门前扫视全场。随手指个妇人,她说:“你,过来。”
被指到的妇人连站都不敢站,几乎是连滚带爬跪到跟前,毕恭毕敬:“女菩萨。”
不纠结称谓,女孩子语调很快,问她:“从皇城来,还是从离州?”
妇人道:“离州。”
女孩子又问:“所为何故?饥荒,灾难,还是瘟疫?”
迟疑片刻,妇人抬头,瞪大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恐惧。妇人颤抖道:“鬼,有鬼……邻村的鬼都变成了怪物,半夜吃人……吃人也都变成怪物……”唾沫横飞说得激动,妇人拽住祁兮衣摆扯两下又被吴双拍掉,衣摆上留下个显眼的血印子。
活死人又出现了?倒也合情理。
点点头,祁兮问:“那他们呢?不是瘟疫,为什么都说他们只有三两天寿命了?”她指指自戕而亡的尸身。
“他们,他们,他们身上有伤,被刀砍的,被剑砍的,就,活不了……”大概是刚才回忆又受刺激,妇人抽咽着,话语混乱逐渐不知所云。
“我来替她说吧!”
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拨开人群窜出来,精瘦身板胡须拉碴,唯独眼神亮亮。
“前阵子离州出现好多死人复活的事。原先还有支援军队的,那些怪物,大伙们也知道放火就能解决。”
环顾四周,他道:“有些怪物手上都拿着一种奇怪武器,被划伤后血流不止,多小的伤口如何用药都没用。血腥气又引来更多怪物,好多村子居民都变作怪物……”
“那些支援兵只去保护官老爷,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早都被放弃了!”
一人高声喊,遂有附和声此起彼伏。
人群向这边涌进,吴量不得不再度挥刀示意后退。
“贵人不清楚离州事,大抵是皇城过来的吧!”一老者颤颤开口道,“姑娘莫要担心。皇城的贵人,在偃州也必然能说上话的。”
“我不是什么贵人,不过是偃州的寻常人家……”斗笠下女孩子话语淡淡。
只是话音未落,忽地有人拉扯马车装饰,唤了声“乡亲们”,大声喊道:“这马车式样是白家的!不是皇城的,这女人是离州白家的啊!”
这话宛如油锅里滴入一滴水,炸响一片。
“白家?是白王府那个白家?”
“白家人来偃州做什么?”
“白家都跑到偃州避难来,明明得信,却不告知我等……”
“自私自利。当官的没一个好人!”
质疑和确认声逐渐变作憎恶和谩骂。人群涌涌再度上来,嘴里不再喊着女菩萨,只有声声咒骂,面上忿忿的人群,手里高高挥着镰刀锄头。
“想必白家没那么好心带我们进城,”一人举着锄头喊,“我们也不能叫白家人活!”
江湖滚爬多年,都知道不怕死的人多可怕。而其中,有执念又不怕死的人最为可怕。
吴量在车顶举刀,吴双张开双臂,两个孩子将祁兮护在后头。他们做好搏命准备,大气也不敢出。
“安心,不怕。”拍拍吴双肩膀,祁兮环顾四周,道,“我是……”
“——是白三公子身侧的侍女,苓儿妹妹。”飞快覆盖她的回答,祁兮循声,刚才替妇人作解释的精瘦男人站到她跟前。
眨眨眼,他笑一下,说:“苓儿妹妹,我是许陈啊,看院的护卫。”
距离挨近,自称许陈的男人喉结微动,用只有他们听到的声音嘟囔唤她一句“殿下”。
是自己人吗?吴双疑惑看祁兮。
祁兮可不认得什么许陈。
可她认得苓儿,面前的男人认得她,也知道她认得苓儿。
这个叫许陈的男人,想必是白府的人。
“许陈哥哥。”款款行过礼,抬眼。黑色面纱下,嘴角勾勾。女孩子说,“好巧,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是啊,”许陈点头笑一下,说:“偷得马车装得小姐,苓儿妹妹很聪明。蒙住面,我只觉耳熟,刚才倒是一时不敢相认。”
风吹动轻纱拂面,祁兮没有说话。
“世事艰难不易。白家争权起内讧,苦的却是我们百姓。”顿了下,男人缓缓道,“白家二公子原先那么好呢。如今看来,不过也就是个野心勃勃、草菅人命的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