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挟着寒意,如万千银针般斜斜掠过两仪殿的重檐,将鎏金鸱吻浇得发亮。
檐角铜铃在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凌乱的声响,与殿内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交织。
李承乾半靠在太师椅上上,身上那件厚重的织锦大氅松垮的披在肩头,不仅难掩身形的消瘦,反而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当李泰的话音落下,李承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用鲛绡帕捂住嘴,那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震得榻边的桌子都微微晃动。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抬起头,目光直直的看向李治,那眼神中既有期盼,又带着恳求。
“稚奴你呢?你的两个哥哥都说他们不行,你来说说看你的想法。”
李承乾的尾音还带着未消散的咳嗽的颤意。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询问,李治猛地一震,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
他的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兄你是说我?”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惊慌,目光在李承乾脸上游移,“你看我能行吗?”
这句话出口时,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显露出内心的忐忑不安。
李承乾静静的看着他,浑浊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期待的光芒。
他缓缓坐直身子,却因动作过大又引发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他望着李治。
“稚奴,在这里的都是你的亲兄弟,血浓于水,你还要隐藏自己的想法吗?”
他顿了顿,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就是了,如今,不同以往,你知道大哥的想法。”
“我大唐江山,后继无人,朕挑不动这副担子,只能等你们来扛起大梁。”
“你们一个个逃避责任,那这江山,那这天下百姓,该如何啊?”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焦急。
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扶手。
“朕还记得,你们年幼时对朕说过。”
“恪弟当年说要做开疆拓土的将军。”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年少轻狂的弟弟在演武场上挥剑的英姿,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的回忆。
“父皇说你比朕更有风骨。”
他的目光扫过李泰,李泰的下颌突然绷紧,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像是被触及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往事。
“青雀的《括地志》誉满天下,稚奴处理政务也颇有章法,处事井井有条,颇有父皇的仔细。”
他的语气中满是赞赏,却又带着感慨,“你们,都很好,都很了不起,朕不是猜忌你们,我们也不是其他的皇家子嗣,以前的一切,也都过去了。”
“现在不涉及权力,不涉及其他,朕只是想问问你们这些弟弟,谁愿意替你们的大哥,挑一挑这胆子啊?”
李承乾的声音渐渐哽咽,眼中泛起泪光。
“不要再想那么多了,现在这里,没有君臣,只是一群没有爹妈的孩子,坐在这里抱团取暖,知道吗?”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孤寂。
“你们的大哥,发妻走了,儿子死了,臣子也都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了。”
“膝下除了仪儿,就只剩下你们,与朕血脉相连了。”
“若是你们,都不对朕说真心话,那这天下,还有谁能和朕说说话啊?”
“青雀,你不是一直想要坐这个位置吗?怎么,现在不想了吗?”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断断续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李泰看着面前憔悴不堪的李承乾,鼻头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哥,那是我年轻时不懂事,对不起大哥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哥,不要这么说,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爹娘走了,臣弟知道,大哥负担了太多,不仅要处理国事,还要将我们这群弟弟妹妹都安顿好。”
李泰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脸上满是悔恨。
“臣弟心里比谁都知道,大哥给我们遮风挡雨了太多,可是,大哥,我如今也知道了,自己不是那块料,就算是处理东京的事务,没有稚奴的帮助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臣弟就不是坐上皇位的这块料子,大哥,我在你的伞下安逸惯了,要是让我去当着这把伞,罩住兄弟们,我怕是不行。”
“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过来。臣弟倒是觉得,稚奴可。”
听到李泰的话,李恪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稚奴性格温和,也有能力,至少东京的不少事务,都是稚奴单独处理掉的。”
“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担当。”
李承乾的目光再次落在李治身上,眼中满是期盼。
“稚奴,你怎么说?”
他的声音轻柔,生怕吓着了面前这个犹豫的弟弟,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的垂下。
李治迎上李承乾那期盼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过往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了小时候,在东宫的花园里,兄长手把手教他骑马射箭,阳光洒在兄长的笑脸上,温暖而明亮。
想起了生病时,兄长守在榻前彻夜不眠,为他试药喂汤,那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
想起了每次遇到难题,兄长耐心为他讲解的模样,看着兄长如今憔悴的模样,两鬓已染上霜白,脸上满是病痛的痕迹,他心中实在是有些不忍拒绝。
“皇兄……我怕我做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听到李治松口了,殿内众人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至少,大唐江山也不算后继无人了。
李承乾更是展开了笑颜,尽管那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还有掩饰不住的欣慰。
他缓缓从胸口取出一卷黄绫,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迹。
“这是朕拟的传位诏书……”
他的声音微弱,却字字千钧,“稚奴,接旨吧。”
李治扑通跪地,双手接过诏书时,触到兄长掌心的冰凉。
“大哥,你怎么?”
李承乾笑了笑,朕料到了。
“若是朕哪一天大行了,稚奴,你即刻灵前即位,你们两个,要多帮帮稚奴啊!”
“我们都是兄弟啊!”
诏书在烛火下泛着暗黄,“大哥……”李治泣不成声,诏书展开的瞬间,一滴热泪正巧落在“大唐皇帝李治”几个朱砂字上,将墨迹晕染得愈发鲜红。
李承乾转头看着自己的三个弟弟,又看向外面依旧下个不停的春雨。
雨丝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朦胧的光,将远处的宫阙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开春了,春天来了,可是朕的冬天,怕是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