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后,陆煜彻夜无眠。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辗转反侧,只觉得往日里无数的记忆片段像一缕缕丝线一样,在此时拧成一股粗绳。
粗绳的这头连着陆煜,那一头也连着一个人。
陆煜看不清那头的人是谁,只有一个模糊的倩影,像是孟遇安,又像是贺令娴。
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陆煜起身,自己去打了一盆凉水,把头脸浸在了其中。
也不知浸了多久,直到实在无法忍受窒息了,陆煜才猛地抬起头来。
他突然的动作带着水泼洒了出来,飞溅在了地上,在昏暗月光的映照下,像是一幅写意泼墨画。
陆煜大口大口喘着气,水珠儿从他额前的发梢淋淋漓漓落下,滴落在他的前襟。
整个夜是那么的静谧,连夏虫也停止了鸣叫,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凉水的刺激让他更加没了睡意,陆煜呆坐在窗前,眉头紧锁,看向窗外。
拧成粗绳的记忆碎片渐次解开,形成了一幅幅独立的画面,在他的眼前纷至沓来。
陆煜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贺令娴,那时她就是一副害羞怯懦的样子。
陆煜向来不喜欢柔柔弱弱、矫揉造作的人,所以对贺令娴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
再到后来,贺令娴长大了,出落得明眸皓齿,但还是弱柳扶风的样子,陆煜也从没把她放在心上。
虽说陆煜表面看起来放荡不羁,人多谓之膏粱纨袴,但他还真不是一个好色之徒。
他成年累月只知醉心于诗书和自己的五蕴心界中,除了灵山秀川和碧波清潭能触动一二心肠外,再不受美色所困。
不仅如此,他甚至对于女子更有一股本能的排斥。
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大抵是因为女子鲜有读书者,故而大多都困在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杂事中,屏蔽了眼界。
陆煜一见这些俗事缠身的女子,一听她们开口说话,便觉得厌烦,比之厌恶名利场中口蜜腹剑的男子更甚。
不事生产却清高如陆煜者,在大祁这样的地界也并非独一无二。
所以,陆煜才会被孟遇安所吸引。
一个超脱了性别的存在,甚至让他改观了对女子的偏见。
可是今晚,为何贺令娴——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女子——也给了他同样的感受呢?
难道往日里竟是自己错了吗?
陆煜又努力回忆了一下之前每一年见到贺令娴的场景,大多都是节日家宴,或是庆祝谁的生日,或是恭贺谁的升迁。
要不然就是曲水流觞这样看似悠闲随意,实则还是被掌权者拿捏于股掌之间的集会活动。
贺令娴每每在这种场合下,都是最端庄淑女的那一个,可陆煜现在开始怀疑,这是自己的误判。
毕竟陆煜在这些场合下,如果有人目睹,也会收一收狂傲的性子,摆出一副普通世家公子那样谦和知礼的谱儿。
难道贺令娴就不会如此吗?
陆煜越来越怀疑自己,甚至已经逐渐说服了自己。
窗外的稀疏寥落的星辰在孤独地闪烁,似乎都在嘲笑他。
陆煜不再继续呆坐窗前,复又躺回了榻上。
另一边的孟遇安,也不出意外地失眠了。
贺令娴写的两首词《生查子·元夕》和《青玉案·元夕》,都是孟遇安在贺家时教给她的。
只因今天不是元夕而是七夕,贺令娴便改动了几个词,这一点是孟遇安没有提前准备的,全凭她自行发挥。
至于贺令娴和陆煜闲聊时自称的“槛外之人”,是孟遇安讲解诗词闲暇之时,把《红楼梦》的故事当成话本讲给贺令娴解闷儿,而她有心记下来了。
今夜贺令娴着一身男装,也是孟遇安先前与贺令娴商议好的。
一者穿上男装更方便出行在外,尤其是人多眼杂的闹市——正如孟遇安重返寻芳阁也是穿的男装。
二者改换身份更彻底些,免得陆煜在她揭露身份之前,就提早看出来了是贺令娴。
三者则是孟遇安自己揣测的:陆煜似乎不喜欢柔弱女子,更容易被豪放不羁的人吸引。
若真如此,那么女扮男装正是一个能让陆煜刮目相看的方式,好让他知道,贺令娴不是个普通的高阁闺秀。
现在看来,效果还是不错的。
只是孟遇安现在心里拧着一个疙瘩,越想越觉得别扭。
她仔细复盘了一下自己来到陆家之后的心路历程,尤其是先拒绝陆煜、又替他和贺令娴牵线。
如若抛开孟遇安现代人的身份,在客观角度来看待陆煜,孟遇安是有可能喜欢上他的。
可偏偏孟遇安心里很清楚,那些出口成章的诗词歌赋,都是他人之作,陆煜爱上的“灵魂”,只是伪造出来的。
因此,如果孟遇安接受陆煜,那就是对他的欺骗。
可是现在,孟遇安却又主动为贺令娴包装“灵魂”,难道就不是对陆煜的欺骗了吗?
孟遇安一想到今晚陆煜和贺令娴并肩而行、最后又摘掉面具相认的场景,只觉得内心刺痛。
她回望当初,自己只是为了杜绝和二公子间的流言,为了明哲保身,才如此热情地为陆煜和贺令娴牵线搭桥。
可这线牵成了、桥搭成了,孟遇安又开始后悔,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孟遇安从榻上起身,自己去烧水,沏了一杯苦茶,足足放了平日里三倍的茶叶——就像前世生前最后一晚的咖啡一样苦。
孟遇安端起这杯茶,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让原本就睡不着的她更加清醒。
放下茶杯,孟遇安走出房间。仰头望去,只见明月高悬,默然不语,娟然如洗。
这时,旁边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孟遇安转头看时,原来是蓁儿披着衣、匆匆忙忙跑过来。
孟遇安见状笑道:“这大半夜的,你做什么来了?”
蓁儿担忧道:“我还想问姑娘呢。刚才我就听见姑娘房里有异响,还有‘嘶嘶’的烧水声,起来一看,姑娘果然没睡。”
又问道:“姑娘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有什么心事?”
孟遇安整理了一下蓁儿额前的头发,温柔道:“我没什么事,你回去睡吧,我一会儿也睡了。”
蓁儿无法,只能自行回去了。
孟遇安在阶前独立了一会儿,也无言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