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修禊宴后不久,玉无瑕就被封为了玉美人。
大祁后宫设三夫人,位比三公;又设九嫔,位比九卿。再往下的美人才人等皆为散职,亦无定数。
眼下后宫中位分较高的,只有琅琊王李允瑛的生母、三夫人之一的荀贵嫔,与广陵王李允璟的生母、九嫔之一的阮婕妤。
封一个教坊舞姬为美人,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几乎没有引起谁的关注,地位最高的荀贵嫔更是毫不在意。
倒是阮婕妤,从宴会当天开始,就生起了一丝危机感;现在玉无瑕成了玉美人,她更是结了个疙瘩在心里。
原本她倚仗是豫章阮氏的同族得以入宫,还生下了广陵王李允璟,可却只晋了婕妤的位分,常年被荀贵嫔压了一头。
现在一个舞姬一夕之间也成为了美人,阮婕妤生怕将来她也有了孩子,自己就更没有地位了。
广陵王李允璟只觉得他母妃庸人自扰,甚是不以为意:
“母亲怎么说也是豫章阮氏的贵女,儿子如今也封了亲王,怎么倒忌惮起一个出身微贱的舞姬来了?”
阮婕妤忧心忡忡:“出身高低并不是最要紧的,门阀那一套原是世家们集权自重的把戏,陛下乃九五至尊,何须再受其约束?”
“只要陛下喜欢,歌女舞姬也能当皇后,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不就是如此吗?那陈阿娇贵为馆陶大长公主的女儿,不也败给了一个歌女?”
李允璟宽慰道:“陈阿娇骄横且无子,可母妃谨慎妥帖、礼数周全,又有儿子给您撑腰,何惧什么玉美人!”
阮婕妤心中郁闷稍稍开解,但仍叹息道:“话虽如此,往后还是要多加上几分小心。”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语气也变得怜爱起来:
“太子地位稳固,咱们是没什么希望了。母妃只愿你在皇子中能屹立不倒,母妃后半生就有依靠了。”
李允璟不过十四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满不在乎道:
“儿子已经是广陵王了,母亲还担心什么呢?不论如何,都能护您一世荣华啊。”
阮婕妤强颜欢笑:“傻孩子,富贵荣华可不是永恒的,今天你以为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可能明天就飞走了。”
李允璟不解:“这是为什么呢?”
阮婕妤道:“不怪你不明白,南渡时你还不记事,怎么能理解其中的利害呢?”
“亲王内乱让北燕钻了空子、夺取咱们大祁半壁江山,血淋淋的例子近在咫尺,难保兄弟父子争权的事情不会卷土重来。”
“然而陛下就算再疑心,你们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眼下倒也无事;可一旦陛下宾天、太子继位,新皇会怎么想怎么做,咱们可就无法预知了。”
李允璟半信半疑:“太子素来温文敦厚,待我也极好,他怎么可能会......”
话未说完,阮婕妤打断道:“就算太子不会,琅琊王呢?更有甚者,若玉美人走了卫子夫的老路呢?”
李允璟眉头紧锁,没了主意:“那母妃意下如何?”
阮婕妤按住李允璟的肩膀,正色道:“当年秦王是怎么扶持陛下的,你今后就怎么扶持太子,这便是你最好的出路。”
李允璟颔首:“儿子谨记。”
关于玉无瑕一舞即被封为美人这件事,虽然阮婕妤倍感危机,但荀贵嫔几乎置若罔闻,反倒是琅琊王李允瑛有些耐不住了。
就在阮婕妤与李允璟暗中筹谋之时,李允瑛也前往棠梨宫拜见了他的母妃。
荀贵嫔闲来无事,正在侍弄花草,忽闻李允瑛来了,笑道:
“这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过来看看母妃新培植的虞美人开得好不好?”
荀贵嫔面前摆放着的这盆虞美人刚刚开花,鲜红如血、娇艳欲滴,大有蓬勃生长之态。
但李允瑛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于此,他眉心微微拧起,似笑非笑道:
“母妃好雅兴,不关心‘玉美人’,倒愿意关心‘虞美人’。”
荀贵嫔培土的手并未停住,甚至目光都不曾从花上挪开,微笑道:
“玉美人该当是陛下的心头之好,与我有什么相关?当然是我的虞美人更要紧了。”
李允瑛眼波流转,暗中纳罕为何他母妃如此淡定,却不敢直接问出口。
荀贵嫔察觉到了李允瑛的纳闷,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转身注视着儿子:
“你身为亲王,母妃又是实质上的后宫之主,怎能如此沉不住气?”
李允瑛笑得莫测高深:“儿子要是都算沉不住气,那阮婕妤又怎么说?”
他走上前一步,低声道:“儿子听闻最近广陵王可是也私下去了柔嘉宫见他的母妃呢。”
荀贵嫔言语中带了几分不屑:“他们是他们,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没的自降身份。”
李允瑛恭谨垂首:“母妃说得是,儿子愚心只是不想落于人后。”
荀贵嫔问道:“落于谁后?”
李允瑛朝左右各瞥了一眼,私语道:“自然是太子。”
荀贵嫔神色一凛,只觉得面前的儿子陌生了起来,不动声色道: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你是他的弟弟,也是琅琊王,只要辅佐好太子即可,哪里来的落后不落后之说......”
李允瑛继续低眉垂首:“儿子不信这是母妃的真实想法。外有强敌环伺,难道母妃就不想让儿子也能替父皇分忧吗?”
荀贵嫔不等说完,便喝道:“这样僭越的话以后不要说了,叫有心人听去了,小心你大祸临头。”
被母亲责备,李允瑛跪在了地上,信誓旦旦道:
“母妃与我向来是一体的,我才只对您吐露肺腑之言;也正因母妃与我休戚相关,此番玉美人之事,我担心的其实是您啊!”
他停顿一下,又道:
“太子的生母与先皇后均早逝,本来在前朝后宫没有任何血亲支持,如今娶了丞相之女为妃,已经有了靠山。”
“这玉美人是谢凝之举荐的,据儿子所知,谢凝之的夫人正是丞相的侄女。母妃觉得,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荀贵嫔沉吟片刻,问道:“依你之见呢?”
李允瑛道:“玉美人虽然是一介舞姬,但身后的背景不可小觑,恐怕是陆家用来制衡母妃的,好让太子没有后顾之忧。”
荀贵嫔眺望远处,宁静如一池春水:“我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李允瑛站起身来,幽幽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母妃渊清玉絜,也难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无妄之灾。”
荀贵嫔没有再说什么。
她看了一眼方才侍弄的虞美人,伸手折下一朵蓓蕾,在掌中轻轻碾着。
花汁顺着荀贵嫔的指尖沥下,宛如一滴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