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擦亮了季裁雪的眼睛,他怔愣片刻,转而反应过来——崔九重这是被搜魂术反噬了。
见崔九重罪有应得,他当然是幸灾乐祸,但也不免疑惑为何崔九重向他——一位堪堪金丹的低修——施展搜魂术,会受到反噬。搜魂术虽然被列为五大禁术之一,但其本身施法的难度并不高,崔九重总不可能使个搜魂术还掐错了诀……如此看来,问题多半出在他身上。
他的身体里,难道藏有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季裁雪漂浮在自己身体之前,他的身体对于崔九重的受伤无动于衷,宛若一台并不那么智能的,死板而冰冷的机器。
——为什么,崔九重能把他做成傀儡?
季裁雪记得在《见天机》原着中,长安曾怀疑崔九重的傀儡是用活人做成,但这一怀疑在几百章之后被破除了——在关止戈第二次造访天道阁时,阁主崔九重与他“开心见诚”,不但告知了他长安身上纠缠的因果与必将引发的祸患,还向他演示了傀儡术的两种术法,以让关止戈消除长安留在他心中的质疑。
这两种傀儡术术法,分别是以天道阁特有的植物——苍生竹为载体,用灵气雕镂苍生竹,像女娲捏人一样制作傀儡的阳式;和以特定的人为原型,通过此人的血液,再用其姓名与生辰推演而塑造出持有原主记忆、能模仿原主的一言一行乃至功法招式的傀儡的阴式。
而眼下,崔九重使用的傀儡术显然不是这两者中的任意一者——崔九重正操纵着一具活着的躯体,甚至放逐了身体真正的主人。目前唯二称得上是好消息的只有两件事:一,崔九重试图对他使用搜魂术,这说明崔九重虽然像控制傀儡一样控制了他的身体,却没能获取他的记忆;二,从崔九重的反应来看,崔九重应该并不知道他的灵魂正漂浮在空中,亲眼目睹着崔九重的一举一动。
如此看来,他会灵魂出窍,应该并不出自崔九重的手笔。
季裁雪收回了看向他身体的视线,最初与身体分离带来的焦虑如今已经淡去了些,他虽然对如何回到身体里去仍然毫无头绪,但冷静下来后,他亦深知此刻绝非回去的时机——一来若是回到身体后,他仍无法取回身体的控制权,那与关进狭小囚笼有何区别?还不如现在灵魂离体的状态——起码他现在能自由地飘来飘去;二来,即便随着他灵魂归位,他能重新成为了躯体的主人,想来以他拙劣的演技,肯定是无法在崔九重面前扮演好一个空洞无神的傀儡的。若被崔九重察觉到他莫名其妙地摆脱了傀儡术的控制……他极大概率又要承受一场狂风骤雨,被这个某种程度上偏执程度与关止戈不相上下的疯子冷漠且残酷地审讯,强迫他袒露心肝,强迫他剖白秘密。
脱离肉体后的灵魂并不会再感受到疼痛,饶是如此,季裁雪还是不自觉地抬手,抚过自己留有触目惊心的掐痕的脖颈。
激荡的仇恨被理智压下,季裁雪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角度审视起这位以维护阴阳平衡与天道权威而闻名于世的天道阁阁主。
不论崔九重到底是当年对关止戈展示傀儡术时便有所隐瞒,还是在这三千年中才琢磨出了这将活人直接做成傀儡的功法——这些都已经并不重要了,眼下板上钉钉的事实就是崔九重明知故犯,州官放火,身为天道化身,却做出颠倒阴阳、乱人命途之事。
实话说,即便是因为与崔九重有怨,自认在评价他时会抱有偏见的季裁雪,也一时难以相信崔九重竟会行此灯下黑之事。但同时,他也隐隐意识到,眼下他无意撞破的污浊一角,或许只是一场惊天秘密泄露的开端。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正一脸凝重的季裁雪被忽而站起身的崔九重吓了一跳。两人之间的距离蓦然拉近,季裁雪这才发觉崔九重此时的脸白得异常。残留在他嘴角的血痕被惨白的皮肤衬托得分外刺眼,透过血肉表面那层薄薄的屏障,季裁雪能看见潜伏其下的青色血管。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象过,“脆弱”一词会与崔九重挂钩。
随着崔九重的起身,先前一直跪坐在地的“季裁雪”也站了起来,这具新晋的傀儡并没有去搀扶步履略显踉跄的主人,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崔九重的身后,大概是为保证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双生法则所要求的范围内。
虽然步履不稳,但像所有自尊心高的天之骄子那般,崔九重并没有放缓自己的步伐,仿佛那会成为他软弱的佐证。浮在空中的好处是季裁雪能像小鱼摆尾一般,很轻易地便飞出去一大段距离。他迅速地追上了崔九重,并一路光明正大地尾随他来到了一处……由众多长方形抽格组成的墙面之前。
季裁雪怔了一下,几乎在看到这面墙的一瞬,他便联想到了前世曾在一些电影作品中看到过的,太平间的冷藏柜。相似的造型引发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下一秒,他正前方面对着的那格抽柜倏然被拉开,泛着金属光泽的银色匣子穿过了他透明的身体。他的目光本能地追随着移动的物体,所以即便恐惧已经在心中掀起巨浪惊涛,他还是第一时间地看清了抽屉中装着的东西——
不是东西,是一个人。
季裁雪想象中令人不适的画面并没有出现。躺在匣中的青年阖着双眼,面容平静,衣装整洁,仿佛他当真只是于此沉睡。可毫无血色的脸和再不会起伏的胸膛终会撕开温和的表象,将死亡的事实摆在旁观者面前。
莫名的熟悉感漫上季裁雪心头,他凝神仔细地打量匣中人的全身,终于在数秒之后,找到了能让他确认此人身份的证据——
在那人露在袖子外的,已经再无法用力收紧的手指之间,正躺着一块脂白细腻的鱼形玉佩。那玉佩亲昵地紧贴着青年的掌心与手指,仿佛仍在等待着这只手将它重新握紧,珍重地把它系回它主人的腰间。
在那场附身中,他曾随着这具身体一起坠入湖中,只为找回这枚被江云思赌气扔入湖中的,白鱼玉佩。
匣中躺着的,正是二十年前攥着玉佩沉入湖底的,江云思的师兄、昙霜仙尊座下曾经最为惊才绝艳的弟子——江海海。
季裁雪那双轮廓圆润的眼睛微微放大,眼底泛出不可思议的水波——这是江海海的尸体,那先前在湖底巨宫上方的洞口处,他透过狭窄的细缝看到的、那条显然拥有着江海海记忆的虚鱼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那个假昙霜明明和他们说,落入诉冤湖中的人会沉入湖底,在湖底结蛹化鱼,为何江海海的身体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崔九重的府邸?
崔九重说谎了?那他遇到的那条虚鱼,也是崔九重算计好的吗?崔九重为什么要留存江海海的尸体?而且看这面墙上格子的数量,这里躺着的尸体恐怕超过百具……
太多疑问冲击着他的大脑,季裁雪蓦然转过头,目光锁定这一切的戎首元凶。那位似乎受了重伤,面无人色的阁主仍然是一副仿佛万年不变的冷淡表情。亦如方才用灵气拉开柜格一般,他抬手,乌黑灵气从指尖冒出,在空气中画成一个季裁雪从未见过的法阵。
乌黑细密的粉状粒子从季裁雪眼前飘过,他略一晃神,顺着粒子漂浮的路径往前追溯,看到的是被密密麻麻的黑粒覆盖了大半的、江海海的身体。
他转而又意识到,不是黑粒覆盖了江海海的身体,而是江海海的身体正在逐渐分解成黑粒。
那些细小的黑粒在飘动中铺成一条长长的布缎,随着灵气的指引,流进崔九重的指尖。紧随其后的,崔九重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整个人好似换骨重生。他侧脸上季裁雪留下的伤痕在眨眼间愈合,周身扩散出的黑色的灵气越发浓密。那厚重的灵气叫嚣着,似乎要填满整座空阔的府邸,以昭示其主人的复苏。
转眼间,江海海的身体分解殆尽,而另一边,饱食其血肉的男人睁开那双矜贵神秘的异色眼瞳。他的眼中并没有流露出分毫的餍足或得意,甚至还与之相反,季裁雪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似乎该称作“阴沉”的情绪。
若他不是以灵魂的状态漂浮空中,此刻,他必然冷汗淋漓。
脱离了肉体的灵魂自然不会出汗,可饶是如此,亲眼见到崔九重分解炼化江海海所带来的强烈惊悚感还是让季裁雪感到一阵阵的晕眩。他直直地、定定地看向面色如常,仿佛无事发生的崔九重,以看待怪物的目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长安会说,阁主身上的味道复杂得奇怪。
原来自三千年前起,崔九重就在暗中进行着如此卑鄙、残忍、恶劣的勾当。
难怪他身为类人法器,不能像一般修者一样采撷天地间的灵气进行修行,却还能拥有源源不断的、不逊于大能的深厚灵气;难怪陵谷沧桑,千岁万年,三千年前的修者早已化作烟云,他却容颜永驻,万寿无疆。
因为他以修者为食粮。
趋利避害的本能在拖拽他的脚步,阻止季裁雪靠近那深不见底的海渊。可另一边,理智从他这两辈子建立起的价值观中走出,在他耳边轻轻地又坚决地说:作为见证者,你应该告知被蒙蔽与诓骗的世人,这罪恶的真相。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最终略显沉重地跟上了崔九重的步伐。事情发展到现在这般地步,早已是形式在推着他往前走,他当然想把真相从天道阁令人窒息的大雾中带出,可他是否还能活着离开天道阁,尚且还是个没有准信答案的问题。
一种轻微的撕扯感从他尾椎往上蔓延,他从混乱的沉思中惊醒,他看见崔九重正站在他的身体面前,垂着眼睛,仿佛在仔细打量着他的身体。
在季裁雪意识到这种撕扯感是他灵魂归位的前兆的下一秒,他的灵魂不受控制地、仿佛被极大的力量吸引,冲向了他的身体。
视野再次清晰,看到近在咫尺的、崔九重那张毫无瑕疵的俊美脸庞时,季裁雪只觉得好似被一双手扼住了喉咙,呼吸都变得困难。
“闭上你的眼睛。”
世界忽然堕入黑暗,数秒后,季裁雪才反应过来是他的身体遵循了崔九重的指令。他尝试着操纵自己的四肢,意料之内的,以失败告终。
他还处在被控制的傀儡状态吗?他进入身体的最初那几秒很是失态,崔九重是不是从中看出了什么,才让他闭上双眼?
手腕传来陌生温度的那一刻,倘若季裁雪现在能操控自己的身体,他绝对会猛地将崔九重的手挣开。可是现在,他的意志被困在他的身体,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精致的、乖顺得不可思议的人偶。他任由崔九重握住了他的手腕,牵着他往前迈进,仿佛同心合意,仿佛亲密无间。
下一刹,季裁雪察觉到,崔九重是在带着他穿过那扇黑色的、曾引他来到这里,让他承受痛苦又发现秘密的、连接议事堂与崔九重的府邸的洞门。
崔九重要带他去哪里?
穿越了门洞后,崔九重没有让季裁雪睁开眼,亦没有松开握在季裁雪手腕上的手。失去光明后天然而生的不安感让季裁雪一时无心计较肢体的接触,他一边将崔九重当做自己的导盲犬,一边竖着耳朵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从穿过门洞时起,他就捕捉到了一种奇怪的、持续不断的声音。而随着崔九重拉着他往外走去,那声音也逐渐放大逐渐清晰——他想到分明只是不久之前,现在回首却恍若隔世的、在郁山上修行的岁月。
那时他蹲在炉灶后面,往锅下添柴火时,听见的便是与此相似的声音。
随着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要灼烧他的脸颊,他终于确信——天道阁走火了。
闭着双眼的少年看不见漫山遍野的烈烈火光,更不会知道,眼前的大火有着与大海一般的,幽蓝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