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浓黑，偌大的老宅灯光幽幽，充满古旧的气息，外延的屋顶沉沉压下，让人深感掣肘，无法松懈。
易知樾随着许管家走进正房的宅院门槛中，似乎越往里越靠近压抑的气息中心。
他一直很抵触这里，因为在他印象中，这座院落总与不好的记忆相连，这里更像是一个审判庭，所有结局在此分化，恩怨分明。
就像他现在，即将要去迎接一场质问，或许还要认错他这次为什么成绩会下滑。
可他不想，也不会。
曾经的抵触现在荡然无存，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属于他的分化。
上一次他父母在这里争到了自由，他想，或许这次他也可以成功，获得真正的解脱。
“爷爷。”
“你来了？坐，许管家，你先回去吧。”易老爷子一半的身子隐在黑暗中，佝偻着背，几日不见似乎又老了些。
“你这次——”
“成绩下滑，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哦，知道。那你说说吧，怎么回事。”老爷子面容平淡，只有眼中透出些许锋利。
“没什么，状态不好而已。”
“就这么一句话？”
“是。”
“你知道你是谁吗？”声线夹杂了怒意，“你是易家的人，你的所有荣誉、失败，都代表易家，这就是你的态度？”
从小到大，老爷子从未关心过易知樾的学业，他莫名的动气让易知樾不太理解。
“我的态度就是，这从来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自己？永远都没有你自己，你是易家的子孙，所做所行时时刻刻都得想着家族名声，不管你这次考得怎么样，知樾，你越来越不知轻重了。”
连哄带责怪，老爷子苦心规劝。
他不是没发现易知樾心思早已被勾走，现在能成绩下滑，以后保不准发生什么更严重的后果，若不借此好好管教一番，那他如何安心把易家交给易知樾。
“爷爷，我先是自己，才是易家人，如果您不想我走爸妈的老路，那您就别再逼我了。”
他终于说出这句潜藏在心底的话。
“逼你？我什么时候逼过你？你从小到现在，我一直都悉心关爱照顾你，从来没让你缺什么，不仅衣食无忧，还锦衣玉食，即使对你有些要求，也全都是为你好，我把整个易家都交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吗？”老爷子痛心疾首道。
“所以我欠您的吗？您养育我只是为了让我接手易家的一切？我生下来就该让步，就该满足所有人的期望？我难道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没有自己的人生吗？如果生在易家我就一定得妥协的话，那我宁愿自己是个普通人，这样起码我还拥有基本的自主权。”
“你！”老爷子气极站起，刺激到了腿上的顽疾，猛地又坐倒。
“你真是被那个外来的丫头迷得心野了！这个家就让你这么不满意吗！看来她是不能留了，先是斯美，接着又是你，一个个都要离开，一个个都不想留在易家，谁都不准走！要走也是那个野丫头走！”
原本一副淡然模样的易知樾神情骤变，“爷爷，不关她的事！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咬了咬牙，“是我喜欢她，是我一直主动靠近她，是我不想放手，也是我自己情绪不稳定考试发挥失常，她从来没有不好的心思，她很好。因为她，我才有勇气站在这里，我才感觉我活过来了，如果您真的要赶她走的话，那我会和她一起离开。”
老爷子握紧手杖，压下怒火，“我要是不赶她走呢？”
“那我会学着接手家业。”
“嗯？”老爷子眉心一跳，“不是说想拥有自主权吗？又不要你的自由了?”
真是父子相承，一个个，都追求自由。
“只要和她在一起，在哪儿都是自由。”
“……”
易老爷子闭目，摩挲着拐杖，“为了她，你放弃继承，又为了她，你愿意接手易家。知樾，你到底在想什么。”
此刻，他只是一个摸不着孙子想法的爷爷。
易知樾心头卸下一块重担，语气放松：“爷爷，一直以来，我从未想过继承易家，如果没遇到苏娫杏，我可能永远都活着我自己的世界里，看到的都是痛苦压抑。是她给我带来了不一样，她让我知道了真实的世界，打开了我的内心，我突然发现我曾经一直惧怕的东西正在慢慢消失，我不愿意接受的事物似乎逐渐变好，她让我更看清自己，也更走向真实。”
“不管我的身份在外人看多么高贵，在她面前，我只是我自己。虽然您觉得她出身低微，依附于易家，可我却觉得是易家需要她，没有她，这里不会有任何光彩，不过是一栋普通、没有生气的宅子罢了。”
易知樾说了很多，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可老爷子却已明白。
叹了口气。
良久，
“你喜欢就喜欢吧，我这老头子真的是老了，有空多来转转，既然决定接手家业，该知道的还是得知道。今天晚了，回去休息吧。”
他起身回卧房，身影孑然，脑中蓦地想起早逝的老伴儿。
看来没个人陪，他还真是越活越古板固执了。
孩子感情的事，老头子可不插手喽。
难得他这个沉默寡言的孙子今天和他说这么多话，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而这一改变，他可能要谢谢苏娫杏了。
此刻，
苏娫杏正被许管家叫出房间。
她不知所以，“许叔，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吗？”
许管家看着她不住叹气，“小苏，许叔收留你也算是帮你一个大忙了吧。”
“当然，我一直很感激。”
“那现在许叔求你了，你离开这里吧，为了小少爷，也为了易家的和谐，你离开吧。”
许管家一副“我为你好”的模样，可此刻这张熟悉的脸却让苏娫杏分外陌生。
“许叔？你让我离开……”
她能去哪儿……
“我做错什么了吗？”语气万分不解。
“你没做错什么，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难道你没看到小少爷被你迷惑成什么样子了？不管你有多大的能耐，有多少心思，易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还是到别的地方耍本事去吧。”
苏娫杏被这一反常惊讶到。
许管家，她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去信任对待，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赶她离开，更想不到他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如此看轻讽刺她。
她做错了什么？！
愣愣地说：“许叔，我没有……”
“就算是看在易家无偿收留你的份上，你别再祸害小少爷了，还老宅一片安宁吧。”
许管家不想点破她肮脏的心思。
她身份低贱，怎么配肖想易家继承人，即使是作为易知樾的朋友，都已是她的幸运，更不要说别的妄想。
她太不安分了。
苏娫杏理清思绪，解释道：“许叔，我不知道您在哪儿听了些什么，总之，我没有祸害易知樾，更没有让老宅不安宁，您误会我了。”
“误会？小少爷亲口说他喜欢你，还有什么误会。”
苏娫杏越发摸不着头脑，“他是喜欢我，这代表我是个祸害？易知樾喜欢的人就是祸害？”
这是什么逻辑？
许管家沉声道：“小少爷喜欢人这是正常，可他不应该喜欢上你，你什么家世都没有，怎么能配得上他？！”
苏娫杏恍然大悟。
对，现在离封建时代还没过去多少年，更何况是家大业大的易家。
她和易知樾在一起从未考虑过身份地位匹不匹配，这确实是个问题。
“许叔，首先，既然您很看重身份，那作为一个管家，您似乎没权力对易知樾喜欢谁指手画脚。其次，我们是一样的，无家可归，被易家收留，事实是这样，但这说明我们都是卑微、配不上易家的人吗？”
“您为这个宅子付出这么多，应该不想到头来，自己从来没被他们接受吧。”
“就像如果今天易家能因为我被易知樾喜欢就容不下我、赶我走，那明天同样能因为您的什么失误，也赶您离开。”
许管家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复。
他？
他在易家十几年，兢兢业业，从来没做过超出本分的事，当然，老爷子对他的帮助扶持也数不胜数。
当年若不是他意外救下车祸中的易老爷子，他或许也不会有机遇来到易家吧。
老爷子不可能赶他离开。
可苏娫杏确实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若是让他生硬将人赶走，那小少爷又会是什么态度？
她提醒了他，他只是一个管家。
苏娫杏打破寂静，“不早了，许叔回去早点休息吧，我就当您今天没来过。”
毕竟她现在还住在易家，最好不要惹事。
不过经过这次，她摒弃了自己以前天真的想法，许管家是易家的许管家，在他心里没人比得上易家的人，她只是个外来者而已。
或许在她乖顺的时候他能偶尔施以慈爱，可一旦她触及到他的观念，那一切都将收回。
什么都不剩。
……
算了，
这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