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一个延续了二百年的老大难问题。
孙承宗问道:\"宗藩改革?怎么改?\"
常洛答道:\"前年重组锦衣卫,砸了十几万人的饭碗,全靠孙传庭的铁腕,虽然一年省下了十几万两银子的花销,却得罪了数不清的人。\"
\"这些人暂时明里不敢干出什么事来,但暗地里不知道怎么恨呢。现在又要对宗藩制度进行大规模改革,不知道又会引发怎样的滔天巨浪。\"
\"孙先生,袁先生,你们有何良策,尽管道来。\"
孙承宗道:\"洪武初年,太祖制定的宗藩制度,经过二百年的演变,早已无以为继,朝廷进行了多次修补。\"
\"第一次是弘治十四年,郡王以下的禄米,一半改为发钞,等于是变相大幅削减禄米。\"
\"第二次是嘉靖元年,又将发放禄米改为折银。\"
\"第三次是嘉靖四十四年,世宗皇帝御定《宗藩条例》,进一步将郡王以下禄米下调,宗室受禄年龄由十岁提高到十五岁,亲王岁减五百石至二千石,三分本色,七分折钞,实际上减少了百分之七十,减幅十分惊人,藩王们十分不满,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仅仅过了二三十多年,宗室人口大幅扩张,朝廷还是支付不起禄米了。万历十一年,先帝又不得不宣布宗禄永为定额,不管宗室生多少子孙,宗禄都不再增长。\"
\"可是不到四十年时间,朝廷连定额宗禄也支付不起了,眼下又有瑞王、惠王、桂王三位亲藩之国,这可是一笔巨额的开支。\"
\"礼部找户部要,户部推说没钱,文震孟和毕自严吵得不可开交,嘴巴官司打到内阁,臣也是一筹莫展,请陛下示下。\"
\"还有,熊廷弼、袁崇焕又伸手要钱了,一个说要抚恤将士,一个说要安置流民,袁崇焕还好商量一点,熊廷弼就是个混账东西,不给钱就骂人。\"
常洛本来是让孙承宗出出主意的,结果孙承宗不仅一个主意没出,反而将更大的难题扔了过来。
当时朱翊钧将宗禄永设定额的决定一经宣布,宗室们顿时炸了锅——朝廷这是连最起码的脸面也不顾了吗?是要把我们活活饿死吗?
朱翊钧又重弹他爷爷朱厚熜的老调——解除对宗室的限制,宗室子弟可以考科举当官,也可以自谋出路。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从永乐起,宗室就被圈在封地哪也不许去,连扫墓都得报备,敢私自跑到封地外面去,一律关进凤阳高墙。
被当猪养了二百年,早被养废了,你让这帮大爷十年寒窗苦读,考举人,考进士,然后当官?
无数远支宗室断了生活来源,过得极为悲惨。
有年逾三十而不能婚配的,有死了十年不能安葬的,有在市井间行乞的,有给人做帮工做奴仆的,有流落迁徙到他乡的,有饿死在大路上的。
朱元璋做梦也想不到,出生入死打下的江山,自己的子孙后代却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底层宗室子弟名为龙子龙孙,实际上发放俸禄的权力在文官手上,人家想发就发,不想发就不发,想发多少就发多少。
还有许多宗室子弟因为没有钱贿赂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连一个宗名也没有,而没有宗名就意味着上不了玉牒,上不了玉牒就成了黑户,连民户、军户、匠户、灶户都不如。
底层宗室子弟过得有多悲惨,上层宗室就过得多滋润。
秦王、晋王、代王、周王、楚王、蜀王、襄王这样亲王一级的,光是克扣那些远支宗室的宗禄一项,就足够将他们养的肥肥的。
更何况,掌握在亲王手中的土地、产业就多得不可计数,他们还享有在地方上课税的权利,累积的财富富可敌国。
以往的宗藩改革,都是在削减宗禄上打转,根本没触及到宗藩制度弊端的本质,改来改去都只会使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实质上就是甩锅。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
朝廷发给藩王们的宗禄减少了,藩王们就想方设法祸害封地的老百姓,强占他们的房屋、土地,强抢他们的人口。藩王与地方官员的关系也因此变得极为紧张。
胆大的底层宗室干脆干起了打家劫舍当山大王的营生。
反正一无所有了,有什么好怕的?
只要不造反就杀不了头,顶多关进凤阳高墙。
那地儿有吃有住,有什么不好的?
一时间凤阳高墙人满为患。
常洛深思了三昼夜,作出了一个决定:
\"从本朝起,所有的皇子将不再分封到藩国,一律居住在京师;\"
\"实行降等袭爵,亲嫡长子降为郡王,嫡长孙降为镇国将军,依此类推。\"
朱常浩、朱常润、朱常瀛气疯了,结伴跑到乾清门外讨要说法。
常洛知道他们必定会打上门来,只得宣他们进去相见。
朱常洛、朱常润、朱常瀛气呼呼走了进来,常洛请他们坐,三个人恼着脸不肯坐。
常洛自知理屈,陪着笑脸说道:\"老五,老六,老七,是大哥对不起你们,有什么话,你们就尽管说吧。\"
朱常浩怒形于色说道:“父皇尸骨未寒,皇兄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我们实在不能心服。”
朱常润也跟着附和,\"太祖定的规矩,为什么偏偏轮到我们就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兄弟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呢。\"
朱常瀛说道:\"皇兄登基承继大统,我们兄弟高兴得什么似的,结果皇兄给我们来了这一下子,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啊!\"
常洛无奈地叹了口气,“老五,老六,老七,大哥这也是为了咱们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啊。如今宗藩制度已经无以为继,你们封了多年王,一直不能就藩,就是朝廷实在拿不出来钱啊!若再不改革,恐怕会引发更大的麻烦。”
朱常浩不依不饶,“那也不该拿我们开刀啊!”
常洛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们是我的亲兄弟,都不能体谅我的苦衷,试问还有谁能体谅我的苦衷?陕西去年大旱,辽东去年打了一整年仗,国库空荡荡的,内库空荡荡的,你们让我到哪里找出钱来让你们就藩?\"
朱常润和朱常瀛齐声问道:\"皇兄,检哥儿将来就藩吗?\"
常洛斩钉截铁说道:\"你们都不就藩,我哪有脸让他们就藩?你们若是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朱常浩冷笑道:\"皇兄贵为天子,言出法随,何必赌咒发誓呢?大不了我不就藩了!\"
常洛向着他作揖打躬,\"老五,你肯带这个头,大哥一辈子记着你的好。\"
朱常浩道:\"不必了,我不就藩了,亲王我也不当了。\"
常洛这才会过意来,原来这厮说的是气话,怫然问道:\"老五,你想怎么样?\"
朱常浩很干脆地答道:\"剃了头当和尚去。\"“你胡说什么!”
常洛指着朱常浩的鼻子骂道,“堂堂亲王,说当和尚就当和尚,你把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你这是在故意在恶心我吗?”
朱常浩是个很古怪的人,好佛不近女色,却十分爱财,搜到钱了就捐到寺庙里去,二十五岁了还尚未选婚。
群臣实在看不下去了,争相上奏章请皇上完成五皇子婚事,朱翊钧不予理睬。
朱常浩几乎每天都向户部要大婚的费用,拿了十八万两藏在宫中,还说这点钱买冠服都不够。
本以为皇兄登基会时来运转的,结果皇兄更无情,来了招釜底抽薪,吃干抹净。
朱常浩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一脸的无所谓:
“我也不想当这个有名无实的亲王了,每天待在京城无所事事,还不如五台山找个清静地方出家,当个主持方丈,讲经说法,普度众生。”
常洛气得拍案而起:“胡闹!你是朕的弟弟,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亲王的位置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吗?这可是关系到祖宗家法和朝局稳定的大事。”
朱常浩轻轻一笑,\"只要皇兄还记得祖宗家法就好。\"
一句话怼得常洛哑口无言,转过脸去,呆呆地望向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