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律术士斯莱文一边诉说着,一边抚摸着手边的小酒杯的边缘。
“欧兰佩尔陛下,应该曾经与鳄鱼骑士共事,对吧?相比之下,他们有比王国的骑士更强大吗?”
欧兰佩尔沉默了。
他低垂眼眸,苍白的皮肤,搭配暗紫色的嘴唇,令前来更换餐盘的侍者,反复回头查看。
“……那家伙,”侍者跟同伴小声说:“是不是中毒了?他不会死在这里吧?”
坐在一旁喝酒的吟诵术士,清了清嗓子,咳嗽声令侍者噤声,不再多言。
吟诵术士不着痕迹地朝着侍者所说之人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两双眼睛,同时看了过来。
——好吧,两个难缠的家伙。
吟诵术士一口把酒喝干,付了钱,转身离开酒馆,不想多掺和一点。
斯莱文目送不远处的吟诵术士离开酒馆。
欧兰佩尔背对着吟诵术士,眼睛却在花瓶的反光中,看到了对方的离去。
欧兰佩尔拿起一块白麦面包,撕下一块,塞进嘴里。
“如今这面包的滋味,真是越来越好了。”
“白麦堘的民众,为此付出了许多努力。”
斯莱文跟着拿起一块白麦面包,捏在手中。
“欧兰佩尔陛下,你觉得,白麦面包算是长生种吗?”
这个问题令欧兰佩尔怔愣了。
“什么意思?”
“瞧啊,”斯莱文将手中的白麦面包举起来,令穹顶的光辉照射在上面,折射出好看的光泽,“这东西曾经是麦子,后来又成了面粉,最后烤成这种面包。它来自白麦,便叫做白麦面包。”
“……这种东西,在它被烤制的一瞬间,就已经是死亡的东西了。”
“是吗?但死亡并非如此。您的身体死去了,名字却还在各种故事中流传。我从那吟诵术士的口中,听过几个段子,每一次,您在这个故事中死去,又在那个故事中复活。
“而白麦面包……大家都叫着名字。并且,因为来源是白麦,它将永远叫这个名字。
“就算白麦堘不再做面包了,就算白麦堘不再种植白麦了。但只要白麦还存在,那么,总有一天,白麦面包还会诞生,因为好吃,又还会继续被人们争相追捧。
“陛下,您觉得,我说的对吗?”
欧兰佩尔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直直地注视了坐在对面的斯莱文。
“别这么严肃。你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想要杀了我一样。”
“……哼,没有这回事。”
“欧兰佩尔陛下,您觉得,以长寿来论述,是欧兰佩尔活得久,还是白麦面包活得久?”
“这两者如何能够比较。”
“那么……欧兰佩尔和图奥特呢?”
斯莱文并不在乎对方变得晦暗的目光。
他说:“我觉得,欧兰佩尔即使只是一个普通人,凭借着他曾经对即将崩毁的索尔思国的救赎之举,无论如何,都比只是渴望多活一天就跟魔鬼交易,换取长生,结果沦落为死骸术士的家伙,要更接近长生的。”
欧兰佩尔慢慢皱起眉头。
“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可是在夸奖您啊,欧兰佩尔陛下。您怎么眉头紧锁,一副听到了不喜欢的话的表情?”
“斯莱文,是你的名字,对吧。”
“是的。”
欧兰佩尔的眼神中,仿佛有蓝绿色的幽暗的火焰在燃烧。
“没想到,你对我的态度,是这样的。”
“不,这不是我对你的态度。”斯莱文放下白麦面包,笑道:“这是我对欧兰佩尔的态度。”
“可我就是欧兰佩尔。”
“你是吗?”
欧兰佩尔凝望着斯莱文说:“当然,我当然是。”
“不,你不是,”斯莱文笑道,“你不会以为自己骗自己,就能够让别人也相信你的那些谎言吧?”
“也许……是你太自以为是了。”
“是吗?”
斯莱文两手交叉,撑着下巴。
他说:“我以为,你至少会穿上欧兰佩尔的皮囊。结果,竟然只是这样,就试图蒙蔽身为术士的我。假若是普通人遇到你,恐怕已经中计了。但很可惜,我认识你,即使这具身体里还有另外两个细碎的魂魄。但你的魔力很特别,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那些特征。
“图奥特,我很想知道,你……渴望长生吗?”
“我是欧兰佩尔。”
“好吧,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斯莱文继续说:“关于索尔思国的事情,我听说一些奇奇怪怪的传闻。比如,欧兰佩尔与魔鬼交易,获得了一个死而复生的女儿。再比如,欧兰佩尔献祭了无数生命,包括自己,引发了索尔思国的血腥日惨案,多亏了神院的支援,才保住了如今的王宫,没有令那里完全炸开,变成新时代的废墟。
“图奥特,我很好奇。这些故事里,总是提到的术士,究竟是欧兰佩尔的最后一任妻子,还是上个阶段,尚且存活的你呢?”
“再说一次,我是欧兰佩尔。”
戴着草帽,穿着农人服装,一看就是个早死的苦命人。
这家伙此刻,坐在斯莱文对面,大言不惭地说道:“图奥特利用了一种魔法,令我与对方的身体交换了!正因如此,我现在才是这个样子!你不要以貌取人!”
“以貌取人?如果是欧兰佩尔本人,”斯莱文说,“就算穿着这样的衣服,我也不会认错。你知道吗,图奥特,虽然你穿着这身衣服,但你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种感觉,那就是,这身皮囊不属于——”
欧兰佩尔急忙说:“对,没错!正因为我是欧兰佩尔,这农人的衣服,才不配我!”
“是吗?”斯莱文说:“那你知道,欧兰佩尔原本是白麦堘的农人吗?”
欧兰佩尔愣了一下。
“你知道,欧兰佩尔为什么站出来,守卫索尔思国吗?”
斯莱文看着欧兰佩尔的眼睛说:“欧兰佩尔不是为了守卫索尔思国的王族,不是为了那些渴望被延续的血。他的家乡遭灾了,他要守护他的家乡。
“魔导士吉洛,曾经她的观星手札中,这样写道:‘我在海边遇到了一个农人。他看上去,消瘦极了。他说自己为了寻找无花果树因特布兰,走了很远的路。我告诉他,无花果树因特布兰折断了,没有办法再提供神奇的力量了。农人很痛苦,他诉说着家乡在魔兽浪潮中被毁灭的模样。
“‘我也是索尔思国的人。我让他把幸存者带来这里,我们去寻找新的地方驻扎。然后,再去想办法解决问题。
“‘他说这样不行。假如索尔思国的人在新的地方驻扎,故乡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它将变成一个符号,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农人说,我想要把那些兽潮控制住。至少,我的家乡,不能成为魔兽的巢窠!
“‘即使我是魔导士,也没有把握能够将那些源源不断的魔兽全部杀灭。我说,这样的事情,很难做到。毕竟,到处都是魔兽!农人冷酷道,只要把它们从我的家中赶出,从我的家乡赶出去,从索尔思国赶出去,就足够了。’
“欧兰佩尔就是这样一个冷酷的家伙,为了自己的农人生活能够恢复,他甚至能够将汹涌的兽潮摧毁。
“而你呢?”
斯莱文毫不留情地说:“帕岚挞国被魔兽袭击的时候,你第一个就逃走了吧,图奥特。你的故乡,铁山,那里变成魔兽巢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隐秘角对这件事的调查结果,你想听吗?是你干的,对吧,图奥特。是你在自己家里,打开了魔兽所在的异次元的门,让那些家伙冲出来,杀死了你的家人,还有你的邻居。
“你跟欧兰佩尔完全不一样。图奥特,就算我不是死骸术士,我也明白的,你穿着那家伙的皮囊,也做不出欧兰佩尔的壮举。你假装自己是索尔思国的救世主,归根结底,也掩饰不了自己遇到危险,第一反应就是逃避的性格。
“承认吧,然后认清你自己是谁。”
斯莱文说:“至少这样,在命运书上,你不会害得我不得不背负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