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山河里的所有圣人都已经到了小园城,现如今能够来到洛阳城的,恐怕除去那位赵圣之外便不会有其他人了。
果不其然,在那道金光开始真正的出现在云端之后,云海里有一副巨大的山河万里图出现在哪里,这是那位赵圣的圣器,也是他压箱底的手段,这一出现在洛阳城便拿出此物,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现如今的人间,有了两位剑仙,够了。
决不许再多出任何一位。
赵圣踩着云海,一身磅礴气机迫使云海朝着两边分去,像是给让出了一条大道,而这条大道的最后,自然就是通往摘星楼。
他看着遥遥远处那些磅礴剑气,整个人的脸『色』极其难看,这朝青秋在数年前的所作所为便已经是让他们这些圣人觉得恼怒不已了,可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为何你们这些剑士还不知足,还要试图做出些改变?
要知道,这座山河维持此等局势,已经整整六千年,说是一朝便改变,哪里有这么容易。
第三位剑仙,有前面两位便罢了,这还想着有第三位剑仙,这无法容忍!
山河万里图比赵圣更快,飘然朝着摘星楼那边而去,而赵圣则是缓缓而行,一路缓行,便是一路在让自己一身的磅礴气势达到顶峰,从而好在之后发生任何事情都能从容应对。
“万事不可轻变。”
快要临近摘星楼的时候,赵圣说了句话。
……
……
云上是赵圣,云下是洛阳城。
洛阳城里有好些修士,还有正在破境的李昌谷,可这些修士,都不如那位楚王殿下的境界来的高。
他是洛阳城里唯一的一位沧海修士。
早在李昌谷在摘星楼里准备破境的时候,楚王殿下便已经走出了那座小院,去了视线更为广阔的御花园,站在御花园里,抬头一看,便能够看到摘星楼那边的动静,那位延陵皇帝此刻也在御花园,作为延陵的一国之君,他的见识不可能太短浅,看着楚王殿下都出现在这里,他仅仅是思索片刻便想到事情的真相。
“难不成是昌谷先生要入沧海了?”
延陵皇帝的神情有些激动,他仰着头看着摘星楼,觉得十有八九便是如此。
楚王殿下盯着那处正有黄龙翻腾的云海,蹙眉道:“李昌谷修行不过才两百多年的光景,便要入沧海了,这要是放在以往的年间,只怕是要让整个人间都觉得不可思议,可现在来看,倒也不算是太过奇异,朝青秋一朝离开人间,将剑道气运尽数散到人间,这人间剑士如同雨后春笋般冒起来,本来就该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李昌谷捡到了其中最大的那份,或许是朝青秋故意留给他的,他现如今入沧海,也在情理之中。”
说着话,楚王殿下的眉头也开始舒展开来,但没过多久却又开始紧紧的堆积到一起,他仰着头,整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
延陵皇帝虽然是一国之君,揣摩人心不在话下,但是像是楚王殿下这般的沧海修士,要让楚王殿下去想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这还的确是有些难了。
“本王觉得有些奇怪的不是李昌谷为何能够走到沧海,而是奇怪三教的态度,佛教不理会山河这边的争斗,但是儒教和道门都定然不会允许这个世间又多出一位剑仙,因此一定会极力压制这些登楼剑士,可为何今日李昌谷破境,洛阳城便只来了赵巢甫一个人?”
“其他的沧海修士不出手?”
“难不成这两边的沧海都这么沉得住气?”
楚王殿下的眉头越皱越紧,只怕是已经在这个问题里深深陷进去了,轻易不得出来。
延陵皇帝试探着问道:“皇祖,若是只有这么一位圣人出现在云端要对昌谷先生不利,皇祖会不会出手?”
“若是只有这一位,那么自然会有一位剑仙出……”
声音戛然而止,楚王殿下看着延陵皇帝,眉头一下子都舒展开来,“原来是有两位剑仙把其余的沧海都给引到了某处。”
“这胆量之大,真是有意思。”
楚王殿下看着云海,平静道:“若不是朝青秋已经离开了人间,本王还要真要以为这就是朝青秋的手笔了。”
延陵皇帝没有说话。
楚王殿下开口说道:“那位李昌谷先生和你关系如何?”
延陵皇帝毫不犹豫的说道:“有半师之谊!”
延陵皇帝和在摘星楼上的李昌谷关系不浅,早在当年李昌谷还是被学宫困在摘星楼的时候便是如此,之后的十数年里,延陵皇帝和李昌谷的情谊一直没有变少,这都要归功于延陵皇帝一直真心去对待李昌谷,如今李昌谷要入沧海了,除去剑士一脉之外,可能受益最大的便是延陵皇帝和洛阳城了。
若是还有楚王殿下出手替李昌谷拦下一位沧海。
那么只要最后李昌谷成为了沧海修士,李昌谷和他之间的情意便更多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到时候有着两位沧海修士站在身后,延陵皇帝再想做些什么事情,也要顺畅得多了。
楚王殿下瞥了一眼延陵皇帝,淡然道:“只能出手拦一拦,若是拦不住,也只能收手。”
拦不住只能收手,总不能把自己搭在这里面。
这本来就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事情。
延陵皇帝对着楚王殿下行礼,显得极为真诚。
楚王殿下感叹道:“再等等吧,等出手了,便只能打了。”
……
……
云端的那一条黄龙在其中翻腾,撕碎了无数云海之后,这才终于朝着天幕那边而去,这成就沧海的景象不同,并不代表着这成为沧海之后的境界高低,但不管怎么看,这声势越大,便越让人震撼。
在那条黄龙翻腾的时候,那副山河万里图便是已经到了这边,无数金光在上面隐现,若是有人得以观之的话,便会发现这幅山河万里图是真的将整个人间都绘入其中,即便是北方妖土,也都在这上面。
这才是真正的山河万里。
那副山河万里图先到这边,却没有立即展开攻势,而是悬停云海之上之后,就没了动静。
赵圣看着那条黄龙,看着云海之下的摘星楼,然后冷笑一声,“人间多悲苦,今日到了你头上了。”
赵圣招手,他的道袍本来便极为宽大,这一招手,便好似有清风入袖,让整件道袍都飘『荡』起来,而那些金光就从那大袖之中飘出,落到山河万里图上,然后那副山河万里图便游『荡』到那条黄龙之前,想要将其收入画中。
那黄龙龙头狰狞不已,吐出一口浊气,便是无数剑气袭来。
只是这样的剑气,在面对着赵圣这样境界的修士,没有半点作用,山河万里图金光大作,要将这条黄龙吸入其中,黄龙拼命挣脱,但是无果,还是一点点朝着那副山河万里图而去,眼看着赵圣的山河万里图便要将这条黄龙收入其中的时候,远处有一人站在云海之上,一手按住黄龙龙尾,将其硬生生一扯,黄龙便被扯向了别处云海。
然后那人才收手而立,看着这边的赵圣。
这也是一位沧海。
两位沧海对视,各自眼中都没有什么情绪。
赵圣已经认出他,在洛阳城里,也就只有这么一位沧海修士了。
楚王殿下。
赵圣漠然开口,“让人间有一位沧海修士,已经是我道门开恩,你若是不识好歹,之后后果,可曾想过?”
楚王殿下双手放在小腹前,显得极为平静,这位由人间而至云端的沧海修士,看着赵圣,“你有大道,本王也有大道,在大道上缓行,遇见一同道中人,自然极为高兴,那既然高兴,结果也就不太重要了,反正都已经高兴了,只有时间长短的关系。”
赵圣漠然道:“你就没有想过时间太短。”
“这本来就很矛盾,时间长了,不见得高兴,现在时间未曾一定短,但仍旧开心,你觉得如何?”
楚王殿下神情淡然,就好像是和一个普通的朋友说着闲话,一点都没有生死相搏的意思,更让人看不出来这两人原来是敌手。
赵圣说道:“你不是我的敌手,最后还是会输。”
楚王殿下毫不在意,“拦一拦便好,若是能撑到他入沧海,你自然退走,若是在他入沧海之前我便败了,那我自然退走。”
赵圣不再说话,只是天地之间磅礴气机已生,杀意毫不掩饰的出现在云海之中,圣人威压更是开始冲击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还是不曾慌『乱』,只是笑道:“这是俗世和云端的一战。”
楚王殿下是俗世有史以来的第一位沧海修士,他站在这里的时候,便已经创造了很多历史。
好些第一次。
那么现在,要有第一次打架了。
想到这件事,楚王殿下像个孩子一般,笑了笑。
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
洛阳城的风雨更大了些,除去摘星楼那边,别的地方都开始迎接这场越来越大的雨,而这些雨里,带着的剑气越来越多,让许多境界低微的修士都觉得有些刺痛。
雨落到身上,很痛。
朝青秋站在屋檐下,伸手接了好些雨水,不出片刻,他的手心里便有好些血痕出现,鲜血渗出之后,顺着雨水流到地上,站在他身旁的女子看着这幅场景,一双眼睛里都写满了担忧。
朝青秋轻声道:“还差些。”
他曾经是这个人间最会用剑的人,对于剑的感知早已经到了一个无人能及的高度,即便现如今境界不再,可也不妨碍着他的感知还在,光是从这些雨水里,他就能感受得到,这雨里的剑气虽说足够锋利,但是还缺了些东西。
何谓沧海?
沧海不仅仅是意味着修士到了这个境界能够拥有如同沧海一般的气机,也代表着修士对于这天地的感悟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这一层境界和别的所有境界都不相同,所以才说入沧海有这般难。
现在李昌谷或许拥有了沧海境界的体魄和气机,但从剑气里,朝青秋便能判断李昌谷还差了些东西。
至于是差了些东西。
大概还是心气。
这不是别的人能够帮他的。
朝青秋收回手,脸上没有什么忧虑之情,事情做到了,至于最后成不成,都是没有定论的,他从来不强求事情的结果,若是实在不成,谁又能做些什么呢?
女子担忧道:“那这位昌谷先生是遇到什么了?”
朝青秋摇摇头,“但愿他不要有些什么解不开的执念。”
……
……
执念。
很少有登楼修士在破境的时候遇到执念,这天地之间的修士,能够走到登楼这一步的,都是天资不低的,恐怕早就在修行之初立志成为沧海修士了。
这样的修士,又如何会有执念放不下?
况且三教修士一直强调修行要远离红尘,为得便是在修行的时候遇到这些事情。
可剑士不同,剑士行走在人间 ,红尘俗世,很多人都要经历,心中有些执念也算是正常,可没有几个人和李昌谷的情况一样。
他不是普通的剑士。
他在练剑之前是个三教修士。
他为何转而练剑,从根本上是因为见不得学宫腐朽,但呈现出来还有别的原因。
关于门户的事情他已经不在意。
可是在这最后,他还是被一个情字拦下了。
在破境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已经故去很多年的女子了。
那个曾在洛阳城苦等他数年,最后敌不过世俗嫁于他人『妇』的女子。
李昌谷从来都没有怪过她什么,从最开始到现在都是如此,他甚至于还一直都念着她,被囚禁在摘星楼的时候,他不惜折损境界,都要出窍神游去见见她,他看着她从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最后一点点老去,成为老妪,最后老死床榻之上,他都看着。
李昌谷至今都还记得,当年最后一面,那已经没有了昔日容貌的女子,躺在床榻上,垂垂老矣,整个人都已经睁不开眼睛,但仍旧是那般恬静的“看着”自己的儿女,那枯瘦的手臂更是紧紧握着孩子们的手,艰难的说着离别的言语。
当日李昌谷出窍神游,就站在床榻边,听着那些注定在今日之后便再听不到的言语。
女子容颜变了,但别的却是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如同很多年前那般喜欢碎碎念叨,最后的言语也不是什么郑重言语,甚至连家里的鸡鸭都有提及,这若不是在弥留之际,恐怕是没有几个人听得下去,可李昌谷带着微笑听得没有一丝厌烦,哪怕是发现直到最后,那女子都没有提及他半句也是这般。
他本来便是过客,哪里奢求会被人记住。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可不说便不说了,李昌谷万万没有想到,到了最后,那女子却是努力睁开一双早已经浑浊的眼睛,看着李昌谷所在的地方,用尽最后的气力,留下了一句话。
“对不起啊,我没等你。”
说完这句话,那女子便咽了气。
然后便是哭声响起。
而李昌谷站在那个地方,看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做,他本来就是出窍神游,自然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法再让那女子多活些日子,也寻不了那女子投胎之后的来世,甚至于就连去握住那女子的手都做不到。
也就是在那一日之后,他从春秋跌入朝暮。
当然,在这一日之后,他便再没有离开过摘星楼,此后的日子里,他读书练剑,看星光看风雪,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
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心里空了。
倘若那女子最后没有说那句话,他是不是就能放下这段早已经不可能的感情?
他这辈子没觉得什么事情能够让他牵肠挂肚,就连那女子之后也不曾怎么想起,可为什么到了如今,偏偏又放不下了?
李昌谷坐在摘星楼顶层,猛然睁眼。
然后满眼都是痛苦神『色』。
若是当年自己不去学宫。
那么现在自己早死了吧?
可在死之前,肯定能和她过一辈子的,要是运气好些,指不定最后还能一起走,牵着手,笑着离开人间。
李昌谷低头看着那首小诗的最后两句:
秋尽遇风雪,谁言人自还。
风雪倒是还有,每年都得见。
可是那个女子呢?
恍惚之间,李昌谷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
等他猛然抬头的时候,眼前似乎便出现了一个女子,这个时候的她还是豆蔻年华,她看着李昌谷,柔声道:“李昌谷,你以后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听着这话,李昌谷缓缓的笑了起来,是的,斯人已逝。
再如何挂念都行,却不要执念。
“是啊,我会的。”
李昌谷喃喃自语,然后缓缓抬头,看着云海,平静道:“不负而已。”
就在此刻,话音未敛。
李昌谷身上出现了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片刻之后,就是无数磅礴剑气隐于体内,天地之间,有剑音响起。
整个洛阳城都听到一声清澈的剑鸣。
然后是无数长剑跟着颤鸣。
它们在表达着尊敬,无比虔诚。
天边出现了一道彩霞。
人间多了一位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