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澈抬眼,一瞬间感知到桃杳灼灼目光中的疑问,条件反射地躲避开目光,只觉心跳如鼓。
夜晚的赤水河畔,江风不断,吹着岸边的芦苇荡掀起比水面更深更厚的波浪,发出鬼魅一般的呼号。
喧嚣的风声之中,桃杳的声音依然清晰地钻入陆澈的耳畔:“陆澈,你好像很怕楚欢隽。”
一瞬间,陆澈的心头像是被一块长满尖刺的礁石狠狠地擦了一道,顿时张开了狰狞的血痕,痛得他从头到脚都僵硬,脑海中全部空白。
那么多年了,往事如烟逝水,他以为的早就淡却的恐惧与恨意,再次于心头汹涌。
是的,痛苦与仇恨一直存在,并不会随着岁月消磨,反而随着日积月累越来越深,他没办法忽略这一点。
他怕楚欢隽,真的怕吗?到底是怕某个确切的人,还是怕那一段不可回首的岁月,还是怕血淋淋的家仇族恨再次剥夺了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勇气?
陆澈不能明白。
桃杳见陆澈不说话,便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三下,道:“喂。你怎么了?一路上魂不守舍的。我只是看你好像特别在意楚欢隽,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她话音一落,陆澈垂在阴翳中的眼眸却忽然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的眼神里闪烁着某种不可言状的光芒,闪亮得吓人,是桃杳自打认识他以来从未见过的。
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桃杳眼前忽然一黑,下一瞬便被某个坚硬冰冷的怀抱簇拥住了。
天旋地转,眼前景物一瞬间倾覆倒转,桃杳只觉得昏头迷蒙,混乱间腰上好像被什么尖锐的石头木头之类的东西撞到了,痛得她哎哟一声惨叫,下意识便死死扯住了陆澈的衣襟,两个人一同滚入了芦苇荡中。
江风呼啸,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周遭是快要与人同高的深深芦苇荡,将他们的身形隐藏在草木丛深之中。江风之大,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发觉,这里有人。
桃杳忽然意识到,如果陆澈是个坏人,要在此处对她使坏,拿去她的性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于是,桃杳立即向对方示弱:“陆澈,你冷静点,别生气。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好奇,好奇问问……”
陆澈没有说话。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只是一声不吭地压在她的身上,将沉郁冰冷的阴影全部将她笼罩其中,这让桃杳不敢轻举妄动。
“别闹了,从这里回屠叔家里还有好一段路程呢,我们快些回去吧,免得被发现了……”
桃杳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隐没在狂啸的冷风中。
与其一起被吞没于狂风中的,还有陆澈所剩无几的理智。
就这样,桃杳被陆澈沉默地紧紧抱在怀中良久,久到桃杳几乎要昏睡过去。陆澈的拥抱让她喘不过气,四周夜色涌动,黑暗中仿佛蛰伏着一头凶猛的巨兽,正在对她虎视眈眈。
这头可怕猛兽,正是压在她身上一声不吭的陆澈。
陆澈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一点点消失殆尽。他觉得浑身烧灼似的,前庭昏聩,耳边呼啸过的风声将他急促的喘息也一并吞没。
在这样隐秘无声的夜晚里,他做什么都能被原谅。
久违了,这样的怀抱。陆澈用尽全力收紧臂弯,将桃杳瘦削的身体环抱在自己的体温里。
她好瘦,比小时候还要瘦,从肩头到脊背,到处瘦骨嶙峋。她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过得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她的发丝柔软,全部被他拢在掌心,滑腻得像一匹昂贵绸缎。又很像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们迷失于大漠中偶然发现的那一片绿洲,那一眼柔软清澈的泉水,在他绝望之中忽然出现,给他希望。
她的心跳很快,他也一样。他们能感受到彼此,就好像曾经那样,不用说话,也能心意相通。
桃杳忽然感觉肩头湿润,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颈窝里。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陆澈低低的啜泣。
他在哭。
桃杳长长舒了一口气。
陆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样抱着她而已,是她草木皆兵了。
桃杳忽然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她并不擅长安慰人,只好抬起手放在陆澈的脊背上,笨拙地拍了拍,像哄小孩子似地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儿了。对不起,是我说得多了。我以后不问那些了……”
“不,不关你事。”
陆澈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十分急切。
“对不起。”陆澈猛吸一口冷气,离开桃杳的肩头,抬手擦掉自己脸上的泪痕,“我全都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陆澈将桃杳轻轻放到柔软的草地上,自己也在她身旁并排躺下,看着夜空上的星星,忽然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许多个无风无浪平静的夜晚,他们也像这样,躺在小小的沙丘上,望夜色四合,望星光漫天,望辽阔无边的大漠银霜。
“其实,你并不是时府家的女儿,而是拜月族的圣女。”
十七年前,漠北有个以游牧为生的部族,名为拜月族。
与其他游牧民族不同,拜月族日出而息,月出而作。他们信仰月神,并以会对月夜嚎的狼作为信仰的图腾。
拜月族中,有个悍勇好斗的年轻英雄,名叫阿依罕,与部族长老之女那莲结为欢好,诞下一子——便是陆澈。
子凭母贵,陆澈倚仗母亲那莲的荫庇,从小便在族中享尽族人拥戴,因此性子也刁蛮任性,却也相安无事地度过了童年,直到四岁那一年的无月之夜。
族中的巫占师夜占到今夜吉兆将显,有月神降世之兆。阿依罕听到消息后,二话不说便带上弓箭,单枪匹马深入了漠北狼山。
陆澈只记得那天夜里,他很早就睡了。半夜却被帐篷外的欢呼声惊醒,起身一看,入睡前守在他身旁哄睡的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他连忙趿着鞋履冲出帐外,一瞬间便看见了人群中那处光芒闪烁的存在——
众人欢呼着簇拥在一处,人群中心是他的父亲阿依罕,他胯下骑着一头足有一只骆驼那么大的长髯黑狼,以及,他怀里还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年幼的陆澈一时间惊讶得不知所措。阿依罕立马便发现了他,笑着看过来,随即,族人们热切的目光也一同投到他身上。
下一刻,他便被浪潮一般的人群簇拥到中心,人们哄着抢着将他托举到阿依罕的身边。这时候,他才发觉母亲也正在人群之中,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陆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第二天,阿依罕成为了新的部族首领,那头狼和那个女婴也被留在了族中。
他向族人打听,才知道那一夜阿依罕降服了狼王,并从狼群中带回了一个孤女。
阿依罕说,这女孩是月神赐予的宝贝,取名要慎重,要待她长到十六岁之后,再求月神赐名。
所以,便只给她起了个小名,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