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雷思起督造。”
雷敬贤在梁下仰头,晨光给他鬓角的白发镀了层金边,“雷思起是我祖上,在家族整个历史中,手艺不敢说最好,但是也是排在最靠前的那几个人。而查家这梁,原是从醇亲王府别院拆来,专门请这我祖上去帮忙修建而成的。”
“醇亲王府?”
阎庆俞眼眸顿时瞪的老大,“查家祖上不是礼部郎中吗?怎么可能用醇亲王府的东西,不会僭越吗?如果我记得不错,这要是被发现了,不是小罪啊!”
“不至于。”
雷敬贤给他解释着:
“僭越的是规制,比如说用一些皇家样式,或者房屋等级。查家就这二进的院子,如何谈得上僭越?
之所以会有这个标记,只不过是因为醇亲王府别院当年改建,拆下来很多主梁,当初工部要了一部分,礼部要了一部分。
加固了礼部厅堂,还富裕了不少,所以才会有几根主梁到了这里,这些都是当年记录在册的东西,我家到现在还有当年的记录,说的清清楚楚,毕竟,查家也怕出事儿。”
阎庆俞再往前摸了摸,铜钱下的梁木上,赫然露出“样式雷”的梅花印。阎庆俞指节擦过印痕,带起一线陈年的松香。
“然后呢?”阎庆俞回头再度看向了雷敬贤。
雷敬贤伸了伸手,示意阎庆俞下来。
等阎庆俞下了梯子,雷敬贤变戏法似的摸出个陶罐:“主家封第一铲土。”
阎庆俞接过旁边师傅递过来的铲子,铲起夯土填向一旁工人指向的柱础,却听“咯噔”一声,铁铲瞬间被崩到了一旁。
雷敬贤伏下身子,扒开湿土,半截青瓷碗底闪着幽光,碗心描着只衔铜钱的蝙蝠。
“好兆头!”
瓦匠们哄笑起来。
雷师傅却眯眼端详碗底:“嘉庆年的窑口……这宅子地下之前也有动过吗?”
他顺手将瓷片压进正在搅拌的白灰膏里,“给您嵌到影壁墙上,当个镇宅的念想。”
“倒是也行。”阎庆俞对这些不忌讳。
查立仁祖上开始,在这屋子里住了几代人,代代有人做官,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虽说改朝换代了,可说到底,这个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直到溥仪年间,查家人还在礼部有着一席之地。
做完这一切,阎庆俞的活算是干完了。
退到一旁,就听旁边师傅一敲锣,“礼毕!”
至此,开工仪式算是正式的完了。
门外的瓦匠将供桌抬到了一旁靠墙不占地方的位置,这些玩意儿,还得讨个彩头。
阎庆俞从屋里出来,雷敬贤手下的那些师傅们总算开始干活了。
这些人年纪不小,但是干活都极为利索,大致看了看,没人在偷懒,阎庆俞便出了正屋。
眼下的时候,就这灾荒年间,似他们这种手艺人,能有活已是不容易,生怕做的差了主家扣钱,又怎会偷奸耍滑。
再加上样式雷本身名头在外,除了师兄弟,本身找的师傅就都是符合雷敬贤要求的人,自然不会出那些问题。
阎庆俞前脚出来,雷敬贤却又跟了出来。
“雷师傅可是还有其他的事儿?”阎庆俞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诧异的开口问道。
“那个庆俞啊,按照四九城正常的规矩,主家是需要管饭的,您看……”
雷敬贤收了阎庆俞的定金,可定金这部分,大多分给了自己手下的师傅。剩下的那点,又与阎庆俞换了粮食。
今年过年家里倒是过了个肥年,不过这开春以后,他手里却是没钱了。
阎庆俞顿时一乐,“我当是什么事儿呢,这个事儿我知道,确实一般都是主家提供的。
不过雷师傅,我这可能条件特殊一些,平时我都在学校,是顾不上您这边的。
要不然这样,我给您按照粮食结算,按照咱们当时约定的工期,我按照那个给您。当然,不会让您白折腾,我可以多给您一成的粮食,或者您找个专门做饭的,我提供他工钱,您看如何?”
“这样的话就更好了。”雷敬贤眼眸一喜,“那这样,我让我媳妇来帮忙做一口吧,眼下天气还没暖和起来,大家伙带饭的话,中午就已经凉了。不过庆俞,工钱就算了,劳您多给一人的粮就行,剩下的事儿,我们自己弄就成。”
“也行。”
阎庆俞对这种小事儿倒是没有什么想法,雷敬贤既然有这个主意,对他而言,只要能够省事儿,一切都好说。
雷敬贤一脸喜色再次表示了感谢,扭头就走,顺带着扯着嗓子朝着干活的众人喊,“都给打足了精神,谁也别偷懒,要不然,别怪我骂娘!”
阎庆俞顿时一乐。
得,这粮花的值!
这点粮食能够让样式雷的这些人铆足了劲帮他干活,他都感觉赚大了。
从东厢房里搬出来一把椅子,阎庆俞坐在了屋门口晒着太阳。
日头攀上戗檐兽时,王主任拎着挎包进了院门:“庆俞快瞧!”
她抖开红绸布,里头裹着对鎏金门钹,“你齐叔在废品站扒拉出来的,正好换下那对破铜烂铁。”
“门钹?”阎庆俞起身接过王主任递过来的这对鎏金门钹,好奇的上下翻了翻,扭头冲着屋里喊,“雷师傅,劳您再出来一下。”
雷敬贤正检查着屋内所有的梁柱,听着阎庆俞在屋外喊他,当即放下手头的活走了出去。
“雷师父,您帮着瞅瞅这东西,我这能用吗?”
阎庆俞将手里的这对鎏金门钹递了过去。
雷师傅接过,用指节叩了叩门钹,忽然笑道:“能用,而且这钹眼里可以藏些五谷。”
他示意阎庆俞捧来高粱小米,自己却从袖袋摸出颗浑圆的玻璃弹珠:“混在谷粒里,保您家宅眼明心亮。”
弹珠落进铜钹的刹那,东厢房顶上“扑棱棱”惊起只白腰雨燕。
众人抬头望去,但见老燕正往新筑的泥巢里叼草茎,而檐角那丛枯了整冬的爬山虎,不知何时抽了条碧莹莹的新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