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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图在尘世里挽留永恒的蜉蝣,到底还是被困在了狭小的茧里。
它以为挣脱了那微茫的命数,却在荒诞的漩涡里越缠越紧,终成微光,潦草落幕。
——浮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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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水中蜉蝣,朝生暮死,微芒如芥。
我化形那日,正逢霜降。
河面浮冰撞碎最后一片蜉蝣翅时,我跌进刺骨春寒里。新生的脚掌踩碎粼粼波光,岸边的浣衣声戛然而止——几位大娘盯着从河心爬出来的湿漉漉少女,竹篾筐砸进浅滩溅起三尺水花。
「河、河妖!」
我张嘴想解释,灌了满喉初春融雪。恍惚觉得,原来当人类这般难。
呛水的瞬间,有人劈开混沌光影。
「原来不是河妖,是落汤鸡啊。」
戏谑嗓音裹着松香撞进耳膜,我被拎着后颈拽出水面。隔着睫毛凝结的水珠,望见林御辰垂落的赤色发带,正扫过我冻僵的鼻尖。他单膝跪在岸边青石,腰间银铃压着我狂跳的胸腔。
「小傻子」他屈指弹我额间,「投河也挑个深些的。」
见我没说话,他扬唇揉了揉我的脑袋,我愣愣地抬眸看去,他的笑容灿烂肆意,瞬间驱散了我心中的窘迫一一只要不说话。
「小傻子,年纪轻轻的…算了,快些回家吧。」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洒脱的背影,似一阵不羁的风。
那是我幻作人形的第一天,也是我的最后一天。
我这一天看过潋滟湖光,看过漫金云霞,看过晴明世间….可月色乍现时,我却仍满心遗憾。
大概是想再见一次那张笑脸,告诉他,
我不是小傻子!
流萤扑朔,冷冷山涧,我跪在高山上,向着冥冥中的天神虔诚祈祷:
「请给予我长生吧,我愿意为您做一切。」
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的身体似风中残烛,快要消失殆尽。
金光乍燃,化字而现。
我喜极而泣,仁慈的神听到了我的心声。
于是我和它做了一个交易。
它重塑我肉身渡我成仙,而我用肉身长长久久地替它保守一个秘密。
可我渐渐发现,听到我心声的,大抵不是神。
2
我想见他,可我只是籍籍无名的小医仙。
而他,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战神了。
我苦读医书,尝遍灵药,期间挨骂,遭受白眼,灵药反噬危在旦夕,可我终究还是熬了过来。加上它的力量,我成了仙界炙手可热的医仙。
终于,天界让我去浮屠境医治被邪祟侵袭的士兵。
一千年了,我终于可以告诉他,
我!不!是!小!傻!子!
我雀跃地去了浮屠境,可将士们说——他失踪了。
我踉跄了一下,努力静下心来,先去医治伤患。
苦涩的药味漂浮着,耳边是痛苦地呻吟。
可我的脑子里却是他失踪的消息,一时不察竟误食了两种诱发催情效果的灵材。
我压下那抹躁动,治愈好伤者。
走出营帐的刹那,我的手腕蓦地发烫,我意外发现那颗嵌在腕间的朱砂痣溢出金芒。
金字浮现,告诉了我,他的位置。
待我赶到时,他昏迷在一处山洞内。
少年桀骜不驯的模样此刻只剩下狼狈脆弱,胸口处偌大的窟窿,它的生机在流逝。
我将灵力渡予他,拼尽半身魂力,将他救了回来。
却没有力气压制住自己的情毒。
于是我扯碎他的衣袖掩住他的眼眸。
感受他虚弱地挣扎,我仍强硬(文明和谐)地要了他。
最后,吻去了他眸尾滑落脸庞的泪水。
落荒而逃。
3
我蓦地有些不敢见他,这几天总是刻意避开。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等他视察完回到营帐,才出发去看诊。
刚走出营帐,蓦地被他拽进屋内,抵在墙上,他温热的气息拂在耳边。
「是你。」
我心中慌乱,面上便愈发冷淡。
「林将军,自重。」
他低笑了一声,眸色十分危险,指尖绕了一缕我的长发,轻轻嗅了嗅。
「浮医仙,你大概不知,自己身上的苦味有多明显。」
我沉默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可是我明明不喜欢苦。
见暴露了,我抬眸直视他的眼眸,
「你或许记得,凡间河边…」
看着他蹙眉,略显迷茫的眼眸,我垂下眼眸。
是了,他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每日征战沙场,历经无数风雨,怎么会记得那么微不足道的一天遇到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人。
但是心里仍有些郁闷。我趁他不注意反手将他压在墙角,揪住他的衣领,凑近冷声道,
「是又如何,认错人了而已。何况,我救了你,扯平了。」
他气笑了,直接推开我,耳尖却格外红,应该是气的。
「浮笙,你好样的,本将军不是谁的替身!」
我蹙眉,替身?也罢,就这样将错就错也好。
见我默认,他更气了,转身就要离开。
不料我的头发缠在了他的银扣上,痛的我直接将他拽了回来,
「别动」
他实在有些高,我将他直接按在木椅上,俯身细致地把我的发丝拯救了出来。
抬眸却对上了他的眼眸,我这才发现我们离得实在近了些。
他气的满脸薄红,也是,一个大男人,被毁了清白,如今还要被她“轻薄”,一定很没尊严。
我叹了口气,解开衣袖,脱下外袍。
「你你你…干什么!」
我顿住,继续解内衫,却被他一把扼住手,可能起的太急一个踉跄,将我压在了榻上。
「你若实在气不过,我就还你一次,自此我们扯平了。」
我眨了眨眼,真诚地说,却见他气的满脸涨红。
他迅速站起身来,丢下衣袍罩住我,便慌忙离去。
我看着身上他的外袍,一脸茫然地坐起身,手腕上的朱砂痣蓦地幻化作一只眼眸,金文在我面前浮现。
「接近他。」
我愣住。
4
我其实还有一个秘密。
一个阴沟里的窥伺者,
它的眼睛。
「浮医仙——」
帐外忽然传来拖长的尾音,银甲小将抱剑倚在门框,满脸幸灾乐祸
「将军说,今夜巡防缺个试药的。」
竹简“啪”地砸在药案,我冷笑。
自那日帐中离去后,这人变着法折腾人——昨日让我尝百草辨毒,前日命我独闯瘴林采药,今日倒要看看…
「浮笙?」
林御辰的声音裹着霜雪劈开营帐,红衣少年抱臂立在月华里,腰间银铃随动作冷冷作响。
他故意踢翻我晾晒的鹿茸,琥珀瞳仁映着跃动的烛火
「愣着作甚?莫不是怕了?」
我垂眸系紧披风系带,指尖掠过他昨日故意扯断的流苏。山风掠过耳畔时,忽觉颈后温热——那人竟将下领抵在我发顶,呼吸扫过耳垂:
「若你现在求饶.…」
「林将军」
我猛然旋身,袖中银针擦着他喉结刺入身后岩壁,半截青丝被钉在月光里籁籁颤动,我欺身上前,笑了一下。
「适可而止。」
看着他瞬间涨红的耳尖,我俯身拾起滚落脚边的药瓶,在掌心轻轻一抛,
「试药?什么药,我这有一瓶情毒,要试试吗?」
他眸色下沉,面上却薄红一片,一把挥开我,
「不知羞耻。」
我无所谓地回到营帐,继续捣鼓我的草药,果不其然,一会儿银甲小将又来了,挠了挠头,笑着说:
「将军唤你跟随巡视。」
子夜巡至断魂崖时,变故陡生。
受邪气侵袭的赤红蛊虫自枯枝籁籁而落,林御辰将我甩向身后岩壁的刹那,我嗅到了血腥气。他左肩被蛊王咬穿的伤口正泛起妖异紫雾,他脸色瞬间煞白,身姿踉跄,却仍将我护在身后。
「闭眼!」
我反手扣住他颤抖的腕骨,拽过他,唇齿间漫开铁锈味——我咬破舌尖将血渡入他口中。
我不喜欢苦,但是要见他,我吃了很多苦。
我是医仙,也是药人。
金芒蓦地闪现,那些狰狞蛊虫突然如见鬼魅般退散。
「你...」 他染血的指尖抚过我唇角,眸底翻涌着我读不懂的暗潮。
远处传来天兵追捕蛊师的呼喝,而我腕间金纹突然化作眼眸,映照着远方若隐若现的月白身影。
司法神的墨发风中掠过,恍若冬雪落进滚烫的砒霜。
最近一段时间很幸福,幸福到我忘了,我其实是有目的的。
司法神,它的真正的目标。
而他,司法神的好友。
我的…
棋子。
5
我违逆了天道,我不想利用他。
天罚台上,我被胡乱安了罪名,挨了天劫,十七道天雷差点将我击个魂飞魄散。
原来,它不只我一只眼睛。
我被迫回到浮屠境,因为司法神在那,而我需要获得他的信任。
寒潭倒映着飞雪,浮屠境的雪落在头竟比劫雷灼更人一一那日七道紫电劈碎仙骨时,我望见的最后景象是御林辰冲破天兵重围的甲银。
「浮医仙又在观星?」
我猛然捏碎掌心血痂,将沾着药渣的鹤氅裹紧些。
林御辰不知何时立在树下梅,玄铁护腕折射着冷光。他指尖捻着片枯叶,唇角轻抬。
「将军该去镇守东阵眼」
我低头搅动药炉,雪水浸透白捣玉药杵。炉中沸腾,苦涩的药香弥漫,金纹却突然剧痛。
「你总躲我」
他突然将染血的战报拍在案上,震得瓷瓶里刚摘的雪莲瑟瑟发抖。他却蓦地咳嗽起来。
药勺当啷坠地,我盯着他裘衣下渗血的绷带。带着天罚的气息,原来那日竟不是幻觉,剩下的十道雷劫是他替我挨的。
「将军有伤,便回去歇息吧。」我的衣袖扫落琉璃灯,任碎渣在彼此衣摆划开银河。
「我这里并不欢迎将军。」
他突然住攥住我的手,眼底猩红如困兽:
「你明知我——」
「报!西境阵眼崩裂!」
他终是转身走了。
没想到我就这样困在无间渊,直到浮屠境封印松动。
我知道是它的手笔。
昨日天籍阁,它让我毁去守衡剑卷宗,司法神白袍角掠过台阶时,我故意让风掀起衣袖
,露出手腕上的朱砂痣。
一定要找到我啊。
守衡剑卷宗里可是有它害怕的东西。
而我,
是它的容器。
6
浮屠境封印松动,邪魔太强,林御辰拼死护我逃脱。
「浮笙!」
他的银枪挑飞扑向我的魔,我却将银枪接手,重重刺入他右肩。漫天血雾里我朝他笑,像千年前溺水的少女第一次学会残忍:
「林将军还不懂么?从始至终,我都不爱你…你将我困在这,我只有恨!」
我听见身后传来铠甲碎裂的声响。
林御辰跪着用长枪撑地,喉鲜血间随着大笑喷溅在冰面:「好..好得很!」
却在浮屠境崩塌那刻,他把我推进传送阵的模样与千年前重叠。漫天流火中少年将军笑得灿烂,说的却是:“小傻子,要长命百岁啊。”
原来…他记得…
出了无间渊,金文浮现,告诉我司法神在凡间的位置。
它说,好时机,让我迅速接近。
我去了,不是为了它。
7
为了真实,我故意重伤了我自己,
没想到,司法神并没有怀疑。
或许,我又是另一个人的棋子。
无论如何,我都没得选择。
大战后,我消失了,他在寻我,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他找到我。
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是错的。
有些结果,却早已注定。
听到司法神殒命涅盘的消息,
我就知道,我的梦该醒了。
我没什么可以利用的,除了我自己。
我在等一个时机,等天道放松警惕。
司法神想知道的真相,我会告诉他。
没想到,无间渊再遇危机,我没忍住又救了林御辰,他再次接近我。
但我知道,这次,从一开始,他就想着要杀我。
我已经没什么可隐藏的了。
他将我抵在榻上,我唇角却泛起冷笑
「将军既然看穿,何必多问?」
我突然勾住他腰带,吐息扫过他喉结,
「还是说……你舍不得杀我?」
他瞳孔骤缩,钳制我的手却松了力道。
我笑着笑着却哭了,他还是舍不得。
没关系,我会帮你。
我趁机抬膝顶向他腰腹,却被他反剪双手压上药案。余光却扫见他眸尾落下的泪水,
「守衡剑铸造记录藏在哪?」
他剑鞘抵住我心口,
「告诉我。」
7
惊雷劈亮,林御辰忽然俯身吻住我的唇。这个吻裹着血腥与药苦,比无间渊最烈的酒还呛人。
我的指甲掐住他后背,却在触到那道贯穿背脊的旧伤时蓦地放轻力道。
「你真想要?」
我在他唇间呢喃,「它…就在」我突然握着他手按向自己心口,
「这里。」
剑刺入我心口时,窗外暴雨正好歇了半瞬。
天道察觉了,但是已经迟了。
弑天录的金纹从我伤口涌出,变成一个卷轴,上面夹着我撕毁的守衡剑卷宗。
“为什么……”他握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你明明可以逃!”
我咳着血笑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因为我要你永远记得……”
我染血的手抚上他脸颊,“你杀的只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浮笙!」
他徒劳地捂住我心口喷涌的鲜血,我笑着拭去他眼角水痕,
「林将军,你的剑抖的不行……真不像……个大将军……」
血沫呛住未尽之言,我颤抖着去勾他小指。就像千年前溺水的少女摞住最后一缕天光,就像昨夜红烛下偷偷缠上他散落的乌发。
我的小将军啊,并非所有悲喜都要宣之于口。
我其实喜甜,不喜苦,可我这一生却泡在药罐子里。
想来啊,我这一生皆是谎言,唯爱你是真。
可惜,我不能告诉你。
偷来的,终究是假的,我的梦也该醒了。
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