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无言发现谢凌衣似乎有些变化,可是他并不感到庆幸,他只觉得这人的魔怔程度似乎更上一层楼。
他的情绪似乎平静下来,不再流露出过激的表情,整个人维持一股诡异的平稳。
光从他寡淡如旧的外表可能很难窥见他的内心,只能从行为举止解读一二。
谢凌衣像是回到了从前的状态,除去每日多了一个给法阵放血的举动,几乎和往日的作息一般无二。
他一般晨起去会去过去常在的那颗桂花树下修炼,往日稍显温馨的地方只剩下他孤寂的身影,没有叽叽喳喳的祝长生在旁边讲些逸闻八卦,也没有虞灯兴高采烈地在他旁边和他交换消息,更没有岑遥栖吊儿郎当地让他注意劳逸结合,张弛有度。这里安静得可怕。紫竹峰的每个地方都让他觉得无比空旷,似乎如何都填不满。就好像此刻艳阳高照,他却站在树荫下垂眸,明媚的春阳无论如何都照不到他的身上。
谢凌衣持剑扬手劈向虚空,而对面几丈开外的桃树立即掉落一地的树枝碎屑,纷纷扬扬的花瓣无可避免的粘在他黑色的衣襟上,那几朵淡粉分外显眼,给那张冷峻如冰的脸庞带了几分柔软。
他利落地收剑,只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就冷淡拂开衣襟粘上的花瓣。
谢凌衣转身向前走了几步,这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略作思考,然后折返回来,在一地的残枝败叶中捡了几枝还挂着完好花骨朵枝丫。
他不急不缓地往后山走去,一路山花遍野,他却无心欣赏,脚步不停。
途中经过长生和无双的墓,他沉默地将桃枝放在他们的墓碑前。虽一言不发,但就这种无言才愈发叫人深刻。
无双的墓边还起了一座新坟,他把最后的桃枝端正地摆放在写了虞灯名字的墓前。
无双的墓其实是座空坟,她不是人,只要一闭眼就彻底消失了,甚至没有下一世,虞灯以为只要等她死后,就能无限地接近她。实则大错特错,人活着她可以怀念,就好像她还存在于世,一旦死去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谢凌衣和三座墓碑相顾无言,他们无一例外,全都为他而死。他心中百感交集,自觉自己并非值得如此,他沉默寡言,总是显得不合群。除了岑遥栖,他很难敞开心扉。
可到现下他才明白,人生在世,能收获许多不同的情感。
有风轻拂,一朵落花被送到他的面前,打破了他的沉思。
他闭了闭眼睛,站直身体往岑遥栖所在的山洞走去。
这是他多出来的一项举动,每天傍晚, 他都回到这里,给法阵喂养新鲜的血液。
吸食过人血,法阵焕然一新,光芒大盛,谢凌衣连忙去看床上的岑遥栖。
漂亮的人也跟着有了变化,他依旧闭着眼,但肌肤胜似温玉,泛着柔润的光泽,看不见半点衰败的迹象。
谢凌衣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见他身上找不到半点瑕疵,才满意地一笑,开始处理起还在不断流血的手臂。
他动作熟练地单手给自己包扎好伤口,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倒是不是怕疼,只是怕自己血流尽了,到时候拿什么来喂养这贪婪的法阵。
谢凌衣清俊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迅速褪去血色,薄唇也半点颜色都没有,比床上的岑遥栖看着更骇人。
身上暂时没有浑厚的灵力傍身,而这山洞本就凉得渗人,他这下更是冻得手指发抖。
如果这个时候,他选择离开这里,或许寒气入体的症状会好很多。可是他没有,他躺倒在岑遥栖的旁边,额头抵着他不再散发温度的肩膀。
谢凌衣嘴唇发白,长手长脚此刻却轻轻卷缩在他的旁边,向漂泊不定的旅客终于找到停泊的岸口,倦鸟投林般心满意足抱住他的胳膊。
岑遥栖的身体冷如寒冰,即使谢凌衣已经被冻得意识不清,可他依旧不肯松开抱着他的手。
洛无言看着这样的谢凌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一面狠下心想方设法除掉对方,一面又唾弃自己竟然连个死人都容不下。
他总是趁着主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潜入这里,或许是他的心神精力耗费得太过严重,或许是他足够隐蔽。
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
这样的结果,让洛无言生出惊喜,这样的话会让他更加容易得手。
他观察过一段时间谢凌衣的作息,直到一般上午他不在在这里,所以最后他也选择在这个时间结束一切。
是啊,一切都该结束了,死人不该成为活人的拖累。
洛无言小心翼翼地踏入山洞,他打足了十二分的注意力来观察四周,他害怕出现变故,尤其是这一切更不能让谢凌衣知道是他做的。
他慢慢向冰床前走去,心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
下一刻,他却全身血液逆流,整个人僵在原地。
只见床上空空如也,原来在此沉眠的主人不见踪迹。
洛无言面色惨白,他在脑中迅速分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有可能的也是谢凌衣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一直不管不顾,就是为了此刻瓮中捉鳖。
一想到这个猜测,洛无言就心脏一阵抽疼。
或许,或许……还有其他可能。
洛无言失魂落魄地转身,虽在走路,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其他地方,没怎么在意脚下。
岑遥栖到底去了哪里?
他不是死了吗?死人难道会凭空失踪吗?
他又能去哪?
如果真是谢凌衣的手笔,他又把人藏到了哪里?
一个又一个问句充斥在洛无言的脑中,他没有防备,踩空一节台阶。
脚下一空,失重的感觉让他下意识抬手在空中挣扎,想要抓点什么,但他还记得这不是他熟悉的地方,憋着没出声。
一只冰凉而瘦长的手不容分说地托住他的手腕,成功让他免于摔在冰冷的地面。
余光他瞥见一截白色衣角,然后他听见对方语带笑意又漫不经心的嗓音。
“小朋友,你在找我吗?”
清透的嗓音犹如环佩叮当,这声音他听得不多,却记忆深刻。
这简直不可能,洛无言瞪大了眼睛,看想对方的眼神像是在鬼一样。
他久久没有回答,对面那人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自语:“我现在很吓人吗?”
他又准确听见他的声音,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在做梦!
本来该躺在床上变成黄土一抔的人,他竟然能做走能说话!这实在太惊悚,简直不能再用长相吓不吓人一言以蔽之了。
“你是岑遥栖?”洛无言声线颤抖地问。
岑遥栖抬抬下巴,以示回答。
这实在太荒唐了,可事实偏偏就这样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
他曾经亲眼看见闭眼的人重新活了过来。
洛无言定了定心神,总算是缓了过来,他这才注意到对方还放在他身上的手。
他一时心绪复杂,但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句:“多谢。”
岑遥栖收回手,微微颔首。
“有伞吗?”他开口问道。
洛无言脑中乱成一团糟,没有听清,茫然地“啊”了一声。
“外面下雨了。”岑遥栖用手指了指山洞外。
洛无言慢了一步听清楚了他的前一句,他移开目光:“没有。”
岑遥栖抱着手臂轻挑一边眉毛,看对方回避的眼神,不用脑子想,他都知道他在撒谎。
洛无言没有那么讨厌,可还是没有忘记两人不同的立场。
山洞之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两人面面相觑。
“我不会告诉他你今天来的目的。”在这沉默之中,岑遥栖率先出声。
他当然知道他对他抱有敌意,但他不在乎,他对他造不成威胁,所以充其量把对方看成嫉妒心强点的小孩。
闻言,洛无言的神色有些慌张,却仍在矢口否认:“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岑遥栖听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哦”了一声,然后重复一遍:“这么大的雨,没有伞应该会有些不方便。”
老实说,他并不讨厌下雨天,可他讨厌路边的泥泞,讨厌会沾湿的衣角。
洛无言一开始并不搭腔,后面见岑遥栖没有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望着外面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大雨出神。
他像是下定决心,然后狠狠一咬牙,对他说道:“我放洞口那石头上了。”
岑遥栖瞬间回神,转头冲他灿然一笑:“那就谢谢你了。”
洛无言神色复杂地看他顺着他的指引去找洞口的油纸伞。
岑遥栖穿着白衣,在洞口撑开伞面,山洞之外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动他的广袖,顿时衣袂翩翩,当真有几分谪仙之姿。
不管洛无言承不承认,对方都是一位顶俊美的男人。
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他明知自己抱有什么目的前来,却依旧选择不追究,这副淡然阔达的模样,颇有些让他自惭形秽。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谢凌衣冒着大不韪也要喜欢他的这位师尊了。
“洛无言。”岑遥栖在雨幕中回身叫了他一声。
正在出神的洛无言心一紧,生怕这人是打算秋后算账。
不会他才夸了对方一句,他就原形毕露了吧。
在他的忐忑心情中,岑遥栖多问了一句:“你知道谢凌衣在哪吗?”
洛无言高高提起的心脏又猛地放下,这一次没有多做犹豫,直接告诉了对方答案。
岑遥栖冲他点头,转身踏入了风雨之中。
伞面隔绝了冰凉的雨水,在雨中缓慢前行。
不止洛无言震惊,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样回来了,系统当真对他有了不少的容忍度。
他摸了摸心口,心有余悸的感受着那一块伤痕,还好,这一次也不算白去一遭,他也算是弄明白一些事情。
谢凌衣看见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害怕还是欣喜,又或者说是又惊又喜。
猜到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应,岑遥栖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似乎格外期待待会儿的见面。
出乎他的预料,他没在洛无言说的地点看到谢凌衣,而是在那之前遇到了对方。
他的反应也和他预想的不同,他既不害怕也不欣喜,更不惊喜,那双漆黑的眸子隔着雨幕无悲无喜。
一开始,岑遥栖是以为对方没看见自己,实则并不是,在他出现在他视野范围之时,他的眼神就黏了上来,起先他还有些情绪波动,可当他撑着伞走近之时,他却陷入了平静,甚至冷淡的把眼神挪开,继续盯着山洞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知道他在等什么,可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出现竟然不能引起对方一丝半点的注意力。哪怕跟看见鬼一样,尖叫两声,他都能心情好点。
岑遥栖怅然若失地撑着油纸伞盖住对方的头顶,严严实实地将他隔绝在雨幕之外。
谢凌衣终于舍得给他一点反应,十分吝啬地施舍他一个眼角:“离我远点。”
岑遥栖:“……”
他简直不敢相信,有一天他会这么对他这么说话。
岑遥栖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地远离他,反而还极具侵略性的靠近些许。
谢凌衣往后退,他就往前靠。
终于他最后一点耐心告罄,蹙着眉头直接掐上岑遥栖的脖颈。
“滚。”谢凌衣烦躁地推了他一把,“下次不要再穿白色, 差远了。”
踉跄一步,手腕却极稳的举着雨伞,总算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对他。
在这剑拔弩张地气氛中,岑遥栖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略显无辜的问道:“哪里不像?”
谢凌衣冷淡地想要收回手:“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岑遥栖:“……”
他简直哭笑不得,直接伸手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只能被迫仰视他。
他眯了眯那双眼尾带钩的瑞凤眼,低沉着嗓音:“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谢凌衣抬眸一震,心魔从来没对他这么强势过……
他生出前所未有的希冀,很慢很慢地问出一个他自觉不可能的答案:“岑遥栖?”
后者满意地勾了勾他光洁的下巴,像是对他的奖励。体温较低的指尖勾着温热的肌肤,带起一阵暧昧缱绻的酥麻。
“嗯。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