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将照会书拎起,大体瞟了几眼后,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勾,当着众军机大臣的面,他的语气毫不掩饰,充满了轻蔑与不满:
“这个英公使,明摆着是要跟咱们揣着明白装糊涂。
难道他会不知道,在外交条约中早有专项约定。
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地区,只要是被正式任命的官员,不管犯罪与否,他的处置问题,向来都是各国的内政问题,外人无权,更无理干涉。
但是,你们看看,他对我们提出的这些要求,莫不是想要直接插手我国的政务体系,再接着,是不是又想明目张胆的瓜分我国的合法政权了?”
恭亲王一点即醒,立马听出了光绪这是话中有话,心头一阵盘算后,他便迫不及待的先行站队:
“皇上言之有理,以往我们就是对这群野蛮外夷太过纵容,导致他们现在完全是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了。
奴才以为,关于地方官员的处置问题,我们绝不能作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妥协让步。”
“嗯,好,那你们的意思呢?朕想听听。”
光绪放下文书的同时,顺手车了车右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言语间又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奴才、臣复议。”
这个时候,众人哪里还敢多作考虑,只管随声附和便是。
“行,那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届时,我国也应该有一名出席法庭的专员,你们心中,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没?”
“皇上,最近李经方已回国丁母忧了,此时正在籍守制,此人精通外语,辩论逻辑也极为缜密,何不让他代为出庭?”
恭亲王俨然成为了一位抢答型选手,光绪话音刚落,他已给出了本题的标准答案,正当他还沉浸在洞察圣意的洋洋自得时。
光绪的心头,却不免涌起了一丝恐惧不安,这恭亲王竟然每次都能准确的洞悉自己的内心想法,这已经不单单是揣摩圣意那么简单了,这让光绪确实有一种被掌控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位于上海公共租界的领事法庭,是西方各国联合设立的,是一种可以行使领事裁判权的,又极其特殊的司法组织。
该组织成立于光绪八年,期间还像模像样地制定了不少的诉讼条例,由领事团每年择选出三位领事为法庭大法官。
法庭上的游戏规则是,凡是对庭上判决不服的,在判决后六十日内可以申请重审。
但要提交重审的前提,是以法庭自认为的合理合法为先决条件,简单来说,也就是列强们搁这里一块在玩过家家的把戏,自臆出种种不平等的霸王条款。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连两人之间起的一点小争执,都可以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更何况,这还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争议呢。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法院到底适用于哪个国家的哪条法律,来进行最终的审理裁决,也成为了一个自开庭以来,饱受争议的难题...
在李经方临行前,光绪将他召至养心殿,风趣幽默的对他讲道:
“你去法庭答辩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要是法庭判我们赢的话,我们就认他这个国际法,反之,我们就对外公告,就讲它不受我国司法管辖,我国的司法系统无法承认它的合理性,所以,它的判决对于我国来说,无效。”
李经方嘴上虽然说着皇上圣明,心头却又是另一番想法:
“皇上的这个做法,跟市井上的泼皮无赖岂有不同?”
辰时时分,在国际领事审判庭内,散碎的日光透过三角高窗斜射而入,斑驳地铺洒在光滑的石板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不安的气息,似乎连空中的尘埃都在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场风暴。
庭上,一名中年洋人,带一金丝边框眼镜,身上套了件黑色律师长袍,里面搭配着白色衬衣领巾,最让在场国人忍俊不禁的是,他头上戴着的那一顶由马尾制成的卷曲假发?。
按他们的说法,这是他们国家法律文化的一部分,也是为了表达他们对法庭的尊重和庄重感?,不过,在国人的眼里,他们倒是成了货真价实的“羊人”。
这名从大洋彼岸远道而来的着名律师,简名叫戴雪。
此刻,他正庄重地站在控方席上,将一叠厚厚的文件捏得起了褶子,他眼神笃定,胸有成竹,似乎已经是胜券在握。
“尊敬的法官大人,在开庭前,我必须要明确的指出,在本案中,清朝的官员涉嫌滥用职权,无视国际条约。
面对暴民的骚乱行为,他们不管不问,在得到上级命令后,又故意拖延,行动迟缓,这已经是构成了对国际法律的严重亵渎。”
戴雪先行发难,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审判庭中来回飘荡,他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铿锵有力,听得陪审团的诸位公使大加赞赏。
而作为辩方的清廷代表李经方,则显得举止大方,谦逊有礼,他不慌不忙的从袖袋中抽出一张薄薄的草稿纸,这张纸主要还是用以梳理他的辩论思路。
“法官大人,想必你听说过我国有一句老话。
叫做上什么坡唱什么歌,进什么庙拜什么佛,这句话主要讲的就是一个入乡随俗。
这位远道而来的律师朋友,口口声声的讲我们不尊重国际法律。
那么我请问,我国是否应该遵照你们所谓的国际法律,来处置每一个外交事件,我国的地方官员,又是否需要学习你所说的国际法律,并将它凌驾于我国所设立的司法系统之上呢?”
李经方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吐字清晰,他才刚刚发力,堂上已是一片鸦雀无声。
法庭上座的大法官不由自主地捏了把头上的汗珠,眼神四处游移,似乎正在寻找一丝来自旁人的支持。
“法官大人,我们应该就事论事,不应该在这里过多讨论国际法律是否合规合矩,这是国家立法机构的事情,与我们控辩双方无关,我们现在只该讨论这件案子的本身对与错。”
戴雪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恰到时机的替法官解了一时之围。
“哦,控方说的十分有理,那我们现在就正式开庭,我再次强调一下,开庭期间,控辩双方,只可讨论芜湖教案一事儿,其余之事,不可在庭上多做议论。”
“啪!”
随着法槌重重的敲下,有关于两国的法律秩序,司法主权之争,在这个不中不洋的地方,得到了生动而激烈的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