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快步走过去,从老朱手里接过那条在疯狂骂人的狗。
西玖玖落入一双温厚且透着善意的大手,自知有了靠山,一下子胆气爆棚。
她龇牙咧嘴,四条腿乱蹬,朝老朱的方向狂吠。
“沃咐沃咐!老娘咬死你!嗷~沃咐!你有本事过来啊!”
西山轻轻捏着小狗,听得好笑,伸出另一只手,一下子捏住小狗的嘴。
他憋着笑,沉声道:“安静点,少惹事。”
他转而对老朱说:“这狗我刚买了的,你还记得吧,你收了我一块三角钱。”
“记得。”老朱倒没赖账,“看好了,被人抓去吃了,我可不赔你的。”
说罢就走了。
西玖玖被手动闭麦,只得在喉咙里“呼噜呼噜”的无能狂怒,又冲着老朱的背影挣巴了几下。
“再不安静,我就真放手了。”西山说。
听了这话,西玖玖立刻安静了下来。
咱能熬这么多年,最大的优点就是,认怂。
她回头看向这个男人。
男人长得非常高大,三十多岁的年纪,皮肤黝黑,眼珠子黑亮亮的。
虽然看着有点瘦,肩膀都削下来了,但按照一棵韭菜的审美,他是个挺帅气的人类。
西玖玖忍不住叹道:“就是年纪大了点。”
西山神情一滞。
果然,自己不是幻听,这狗真会说话。
不仅会说话,还挺会挑三拣四的。
西山活了一辈子,枉死后刚回到这里。
一切都还浑浑噩噩的,他决定先不戳穿这条奇怪小狗。
阿武从不远处跑过来。
西山刚才故意把混小子阿武留在一个杨梅摊子前面了。
他还在气头上,这幼年态的白眼狼,被人贩子捡走最好。
西山再清楚不过了,阿武是妻子的命,更是婆婆的命。
将来也会要了他的命。
上一世,西山活到了八十八岁。
在长山漾乃至十里八乡,他都是有名的寿星公,八十多岁了还能挑着一担芦苇,在船舷上飞奔。
他也总是乐呵的。
但这一世活得有多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给毫无血缘关系的一儿三女挣命,挣了半辈子。
亲生女儿阿七很早就饿死了。
他守着对妻子的承诺,呕心沥血去养育那四个白眼狼。
到头来,在八十八岁这一年,他终于干不动了。
只是在床上躺着休息了两天,就被继子阿武连人带床拉到了火葬场。
气没咽干净,当烧炉工的二女婿就把他推进了炉子里。
西山皮肉干瘪,浑身皮肤早被太阳烤得焦黑,倒没多少痛觉,只是被烧得心疼。
痛极时,眼前出现好久不见的妻子,还是三十来岁的样子。
他难得落泪,对妻子诉苦:“要是有来世,你可别再给我出这种难题啦。亲生的我养不活,不是亲生的,我抽干骨髓也养不熟。”
妻子面色青白,奄奄一息,强撑着笑道:“我的西山是条汉子,能熬过去的。”
西山心里一酸,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1965年,自己三十三岁的时候。
妻子临死前。
妻子从枕头套子里撕扯出一块手帕,抖出一块三角钱。
这是她最后一点梯己。
西山有无数的疑问,也有无尽的思念想跟妻子诉说。
但他没有开口。
他知道妻子只剩下最后的几分钟了。
“我死了以后,孩子们会怕。你去黑市上买一斤花鲢槽头肉,他们有肉吃,就不想娘了……你再扯块新布,求我嫂子替阿武做身新衣裳。他快六岁了,得送进学堂认几个字,我们家才有指望。”
妻子断断续续说完,就瞪着眼咽了气。
妻子咽气的时候,婆婆就牵着阿武在窗外偷听。西山才把一块三角钱捏进手里,婆婆就踮着一双小脚冲进来了。
他们所在的长山漾物草丰饶,物资再怎么短缺,谷糠熬粥、水草拌菜总是有的,三五天也能吃上一顿饱。
婆婆和阿武没有挨过饿,但这些年也馋慌了。
她要把钱拿走。
西山对自己重生这件事的接受速度非常快,竟然在片刻间就盘算出了这一世的活法。
他上一世每天都在地里刨食,为了妻子的临终嘱托,不敢违逆婆婆和阿武。
这一世,他不伺候了。
他忍着要暴揍逆子阿武的冲动,放缓语气,好说歹说,答应只把钱花在阿武身上,婆婆才罢休。
西山在院子里找到出生十天的女儿阿七。
他神思混沌,早忘了阿七的样子,但也不妨碍他每每点起旱烟时,就会想起她。
阿七原本在妻子死后三天,就活生生饿死了。
妻子是童养媳,十四岁就开始生孩子,二十年间给周根茂生了六个,活了四个。
前一任丈夫死了两年后,她实在拉扯不了那一大家子,婆婆又不肯放她这两条腿的牲口走,就给她张罗,在村里人的介绍下,招了西山这个外来的长工入赘。
妻子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为了让西山踏实当家,拼死也要给西山生一个孩子。
孩子是生下来了,但她也油尽灯枯。
阿七太小了,米汤喂不进去,谷糠更是不可能喂的。
妻子的大女儿周大凤那时候已经嫁人生孩子了,奶水也不足,但只要她肯,吊着阿七的命是没问题的。
但妻子的婆婆、还有大凤的婆家都不让。
“喂那耗子干什么?再喂也养不活。我们自己大孙子还吃不饱呢?”
西山抱起阿七,就像抱住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哭了一场,哭自己的死,也哭阿七的活。
他回到屋里。
妻子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婆婆剥走了,正赤条条的,像一张被掏空的面粉袋子。
西山把阿七放到妻子臂弯里。
他也不忍心,但这是他现在能给阿七找到的唯一的口粮。
趁还热着。
他这一次,只为把阿七拉扯大。
不择手段。
“顺男,最后奶孩子一口吧。”
阿七早饿了,小嘴拱着去找妈妈。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奶阵下来,但阿七嘬着嘬着就睡着了。
西山把自己身上的破汗衫剥下来,套到妻子身上。
他把妻子头下面的枕头抽出来,放进背篓里,然后把熟睡的阿七放进去,背到身上。
“阿婆,顺男就停在屋里吧,我带阿武去买布做身新衣服。”
西山不打算再费劲安葬妻子,他知道婆婆会把她塞进死鬼周根茂的坟里,让她到地下再继续伺候他。
他原本想,只要他到了黑市,就用所有钱给阿七买点米,然后离开这里。
没想到遇到了一条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