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玖玖耳朵里,这一句“分家”气势如虹。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狗狗恨不得鼓掌:“汪!好样的,山砸!”
茂娘则是又一愣,旋即脸上浮现出嘲弄。
她笑得弯了腰,露着一口黄牙,拍着怀里的阿武,指着西山说:“分家?你入赘给我的童养媳,有什么资格谈分家?”
她低头对阿武说:“乖孙子你听听,半辈子插在水田里的烂脚长工,受我的恩爬到岸上,吃我的住我的,还学别人闹分家?”
阿武没有笑,他害怕。
一个五岁的顽童都看出来了,今天的西山有点吓人。
“奶奶,我怕……”
茂娘冷笑着,斜睨着西山:“男子汉怕什么!有奶奶在,他休想分走咱们家的一根筷子。”
西山没有发作,他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只想快点摆脱这个吸血鬼。
“你放心,筷子我也不要。我只要双娣和留娣。”
茂娘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她一挥手:“不可能。”
她突然像想起什么,又是眉毛一挑:“嘿嘿,都说你老实,只有我知道你,贼着呢。阿七你不要?你嫌她还在吃奶尿炕的,怕养不活吧。”
茂娘的眼神里全是得意劲儿,也不知道哪来的。
西山笑了。
茂娘警觉:“你笑什么?”
西山说:“阿七本来就是我的,分家我自然会带走她,犯不着告诉你,更不用跟你商量。”
茂娘语塞。
她巴不得早点淹死那只耗子,当然不会跟西山抢。
只是平白被呛了几句,落了下风,她就有些气不过了。
“那双娣你也没法跟我争,她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是我儿子的种。”
西山也僵住了。
他想过要带走双娣会很困难,因为对于这个穷困潦倒、没有壮劳力的家来说,双娣是唯一可预见的一笔大进项。
见自己占了上风,茂娘得意极了,嘴里的话也越来越癫。
她有心想寒碜西山。
“你给我三十块钱,我就当把孙女嫁给你当老婆了,怎么样?”
西山不可置信地瞪着茂娘。
西玖玖在一旁听着,起初还听得懂,到了这句就不明白了。
“……汪,她说的是人话吗?”
茂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嘴角挂着有些猥琐的笑。
“反正明年我也要给她找婆家。她长得难看,嘴巴也笨,连身上都还没来,都不知道能不能下蛋。”
茂娘看着西山:“你到底叫过我一声妈,我就便宜你了。三十块,没要你高价,她可是个黄花大闺女,你还没碰过黄花大闺女吧?”
她嘴角猥琐的笑意逐渐蔓延到了下垂的巴掌肉和皱纹叠生的眼尾。
西山忍着恶心,把冲过去的小狗捞回来。
西玖玖快叫疯了:“老贼婆!嗷呜嗷呜!放开我,我咬死她!”
“别闹。”
西山的声音极低,压抑着巨大的怒气。
西玖玖一下子就安静了。
她感觉到西山捧着她的手掌都在隐隐发抖。
“山子……”
西山的大掌抚摸着兰花的背。
西玖玖听着他的心跳逐渐回到平稳。
西山知道,他无法跟这个善于把人当牲口买卖的老贼婆展开一次正常的对话。
他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自己提出带走她嘴里的“赔钱货”,只要稍微给点好处,比如给阿武交学费,她就能轻易答应的。
原来,这个家最不起眼的、如墙角苔藓般存活着的双娣,是一个待价而沽的贵重商品。
不从她的血里榨出油来,茂娘是不会撒手的。
西山攥紧的双手有些颤抖。
他强压下一肚子的怒火:“那留娣呢?”
茂娘冷笑:“那小蹄子还要吃我十几年的饭,倒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你想要?”
她眼珠子一转。
西玖玖都听到她肚子里的算盘珠子在噼啪乱响了。
果然,茂娘开口了:“你可以拿走。不过,等她嫁人,夫家的定钱和彩礼,你得全给我。”
西玖玖翻了个白眼,腹诽道:想屁吃,你坏事做绝,功德尽毁,能活得到留娣嫁人?
西山觉得这不过是空头支票,正想先应下。
外头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喊道:“妈?妈你在家吗?”
茂娘也听到了,刚才还写满刻薄算计的脸上一片欣喜。
她拽着阿武跑出厨房:“呦,永梅来啦。”
女人撒娇道:“哎这一路的雨,我早上就出家门了,妈你瞧我,裤子全湿了。”
茂娘乐呵呵的:“快寒露了,可不冷么?快,快进屋暖暖,别着了风寒。阿武,叫大娘。”
阿武的声音听着特别甜腻:“大娘,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西山想起来了,这是茂娘的大儿子周根发的媳妇儿永梅,也是个童养媳。
周根发和周根茂很早就分了家,大哥得了隔壁村的祖宅,小弟得了长山漾的新宅,还有一个妈。
没多久,周根发拿了个不好的成分,受了老大的罪,把祖宅也搭进去了,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好在永梅有点手艺,大哥这些年过得越来越好。
茂娘当年主持的分家,保不齐是有些私心在的。她带着小儿子一家离开老宅,也是一种偏疼。
但小儿子孩子太多了,命又短,她想洗干净身份过好日子的算盘就这样落空了。
于是她又开始偏疼起大儿子儿媳来。
“我的好闺女,根发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永梅性格爽利:“忙呢,走不开身。这不要中秋了,我想着再忙也得来看看您呐,我就抽身半天过来了。”
茂娘的语气里全是失落:“……忙,忙点好,忙才有饭吃。”
她又怨起西山来了:“你是不知道,这家里竟然没人能下地挣工分去。”
永梅压低声音说了什么,西山听不到了。
婆媳俩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是屋门关合的声音。
西山抱着狗,坐在昏暗的厨房出神。
他打算错了。
茂娘是个无底洞,如果拿粮食和钱去换双娣留娣,她一定会无止尽地狮子大开口,直到把西山掏空。
他是个老实人,想不出那些曲里拐弯的好手段。
“……顺男说的对,我是个笨木头。”
玉米和腊鸡腿蒸好了,西山起身去端。
以前他徒手就能从滚烫的水里把东西捏起来,现在出神想着,手也习惯性地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