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开逸迁徙百姓的计策被人一通堵截,东堂殿里也便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等待着最终的结果,这会儿看来,袁、王二人明显占了上风。
而王柬这一番溜缝儿,更是把袁昂的意思展现到了极致。
一个是尚书省的实际首脑,一个是吏部尚书兼五兵尚书,这二位在朝中的影响可不是周开逸三言两语就能打破的。
于是众人有临阵倒戈的意思,都低声赞同着袁、王二人的大局观。
萧辰在一旁听着,越发的不自在。
这两位的言语,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
周开逸本是从实际情况出发,欲将零星散布的县镇和村落中的受灾百姓迁移到安全的地方,又不是任凭水灾泛滥,待后续再行修筑堤坝就是了;至于边关物资,迁移百姓又不是说全部迁走,肯定要看具体的受灾情况才能定。
再者说,大水就在那汹涌澎湃呢,朝廷又没有赈灾的好方法,这会儿不迁移百姓,不就是在等死吗。
人都不在了,还谈何补充兵员、运输物资呢!
于是萧辰连连摇头,在一旁长叹了一声。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突然发现还有萧辰这么一个人。
皇帝也投来期待的目光。
“七殿下嘱托萧侍郎来此议政,卿可有良策啊?”
萧辰听后缓了缓神儿,上前低头拱手。
“回陛下,在下觉得大局观可不是这么讲的。”
“如今各地水患正在肆虐,理应直言应对的办法,而不是事事都要想着自己的利益,摆高姿态!事已至此,我倒想问问诸位,除了周侍郎的建议,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袁、王二人稍作对视,面色凝重。
“边关摩擦乃自古有之,只要人心凝聚,不被外人离间,胜负皆有回旋的余地。”
“到了大难临头之时,才不至于有‘攘外必先安内’的消极倦怠。”
“而为今之计,还需陛下明申政令,将朝廷上下的人心凝聚到一起,不要为了眼前的利益而破坏了大局。”
袁、王二人听后在一边瞪眼不说。
“既如此,还请萧侍郎细细说来!”陛下欠了欠身说道。
“依下臣之意,解决西南州郡水灾的办法,就是两个字!”
众人听后直勾勾的看着萧辰。
“一是迁,二是兴。”
“迁移,并不只是针对受灾的百姓,有严重隐患的地方都要迁,如此一来,即可以解决眼前的问题,还能未雨绸缪,保住有生力量,为百姓日后的生存复兴打基础。”
“而百姓汇集到灾患较少的郡县之后,便可实行兴民的政策,在当地扎下根基。”
“以耕代赈,以商兴民。扶贫要扶精神、扶信心,钱粮扶持都是暂时的,为的是度过难关而已。”
“至于边关隐患,此时水灾正是猖獗的时候,我认为可用轻甲军士搬运物资济之,同时护卫百姓迁移,如此一来,即使战事忽至,仍有地方刺史等官吏率军抵挡,加之救灾的军士两股力量结合,便能从容应对!”
陛下听后连连点头。
“萧侍郎所言.....甚为有理,袁某自愧不如。”
袁昂突然走上前来,朝他俯身拱手。
袁昂来了这么一个大反转,可把萧辰给听懵了。
刚才还嚷着不能迁移,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开始恭维上了。
“既然萧侍郎出此良策,依老臣之见,当推举萧侍郎为七殿下之辅,护送钱粮物资去西部州郡办理救灾事宜,还请陛下恩准!”
袁昂跪地叩首。
王柬见状也跟着一同跪地。
“臣附议!”
“我等附议!”
建安王、孙庆绪、王迁、夏侯亶、萧子昭等朝臣也都跟着跪地叩首。
眼前这一幕可吓坏了萧辰,这些人如何就这么亲和了,救灾的事要是办成了,就不怕我的功劳盖过他们吗?
王柬低头看了一眼袁昂,二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要知道,救灾的钱粮就那么点儿,真要是按照受灾的人头发放,估计得饿死一大半的灾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你萧辰如此积极,那就走着瞧呗!
“萧侍郎,既然众卿皆有此意,你可愿意前往啊?”
皇帝挑眉看着萧辰。
萧辰急促的眨着眼,无意间看到周开逸在一旁给自己使着眼色。
萧辰脑子里根本就没谱儿,可是已经被逼到了这份儿上了,要是说不去,皇帝和七殿下的面子往哪儿放;要是答应去呢,看他们这般迎合,估计这差事容易不了,况且自己连京都都没出过,更别说下沉到最前线了。
于是他挠着下巴,迟迟未能回答。
“要是萧侍郎为难,恐怕朝中便无人能胜任了。”
“莫非萧侍郎只想逞一时口舌之快吗?”
袁昂起身使了个激将法。
“呵呵呵......哪里哪里,在下只是在想,如何才能将粮草安全的运送到灾区。”
“这么说萧侍郎是答应了?”
王柬微笑着问道。
“救民于水火,乃是职责所在,我自会前往。”
“只不过......”
“不过什么?”
皇帝欠身问道。
“陛下,我想亲自选两个人配合我,还望陛下恩准。”
“你既勇担大任,自然要授你用人之权,你且说吧!”
“多谢陛下。”
萧辰说着,走到了人群中间。
往左看看,王柬低着头像是见到鬼了一样。
萧辰见状举起右手,晃了晃食指。
朝右看看,袁昂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眨了眨眼,而后把身子转了过去。
走到孙庆绪身旁时,萧辰停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朝堂之上,竟敢如此散漫!”
“成何体统!”
孙庆绪壮着胆子闷声说道。
“呵呵呵,孙中丞稍安勿躁嘛!”
萧辰说着,便将他扒拉到了一旁,转身回到了前排的韦怀文的身边。
“我想请韦将军亲自带兵押送粮草,还有周开逸周侍郎要随我一同前去。”
袁、王二人看着建安王,三人倒是没有任何表情。
毕竟缺的是物资,你带地位再高的人,也不可能生出粮食吧!
皇帝听后可是异常高兴,只要不额外朝我要粮食,什么都好说,这才是解决问题方式嘛!
“韦将军,你意下如何?”
皇帝看着韦怀文说道。
“禀陛下,赈济灾民乃是当务之急,臣年老体衰,恐不能担此重任,还请......另择贤人才是。”
皇帝听后多少有些不悦,韦将军可是开国老臣了,沙场上屡立战功的人。
现在年纪是大了点儿,可统领水军的本事朝中是无人能及啊!
这么紧要的关头,怎么还掉链子了。
“怀文啊,汝随朕征战多年,功勋伟绩人人敬佩,如今水患侵扰,正需一位智勇双全之人护送钱粮,汝至西南州郡,犹如朕亲临,切莫辜负了朕一片苦心啊!”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皇帝的一番话说的正是时候。
其实韦怀文真实想法是什么,想必诸位看客也能猜的出来。
自己跟着陛下干一辈子了,可谓是名利双收。
而水患、战事年年都有,死人也是正常的。
可不是每年都有袁昂、王柬、孙庆续这号人一同站出来反对谁的计策的。
再看看建安王、萧子昭等人,那妥妥的就是六殿下的人。
自己人老了,何必参与这种斗争呢!
韦怀文一听这话,心里当然不是滋味儿了。
想想自己跟随陛下历经大小百余战,陛下对自己关心备至,加官进爵不说,自家的老少也都跟着有了安排,自己的儿子韦铎就在中军里当差。
而这一切都是陛下给的,现在自己却用岁数大了来搪塞他,好像真不怎么合适。
“老臣......老臣有罪,老臣定当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
“慰我者,怀文也!”
韦怀文瞥了一眼萧辰,既然皇帝同意了,即便自己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也没用。
于是皇帝下旨,命徐修仁与廷尉署、秘书监等部会同督查江南赈灾诸事,随行的还有丹阳城水军二百人,一同赶往会稽郡督查救灾情况。
又命永昌侯、智武将军韦怀文亲率白下城属部水兵两千人,押送粟米十万石、布麻二十万匹、银钱三十万先行赶往湘州的长沙郡。
而萧辰则奉旨和周开逸一起,共同赶往湘州按计划赈济百姓。
傍晚,众人退出朝堂,只见徐修仁和周开逸并排朝萧辰走来。
“萧侍郎果敢有为,实乃我等榜样。”
二人拱手致意。
“二位上官过奖了,我也是被逼无奈,再说救灾迫在眉睫,总得有人站出来不是。”
“那么萧侍郎可知西部诸郡百姓受灾状况如何?朝廷所拨钱粮是否充足?”
“这......”
萧辰皱了皱眉。
不是说拨发十万石粮食吗?难道还不够?或者灾民太多了?
“还请徐令明示。”
“诶!你果真中计了。”
萧辰听后一愣。
“按照七殿下所奏来看,十万石赈济粮可远远不够啊。”
“加之京都遭遇大水,亦需要钱粮赈济。”
“袁尚书那几人知道此中巨细,所以众人才推荐你去湘州。”
“你也不想想,若能轻易立功,他们能拱手相让吗?”
萧辰听了粮食不够的话,早就愣在原地了。
十万石粮食还不够,这得多少人受灾。
“所以萧侍郎,你打算如何应对呢?”
萧辰挠了挠头,看来自己的担心成了现实了。
“萧侍郎,萧侍郎?”
“奥!徐令说什么?”
“诶,你啊,若无良策,还是向陛下禀告吧,推了这差事,免得惹祸上身!”
“呵呵呵,徐令此话,好像言不由衷啊。”
“若此事放在徐令身上,又当作何应对呢?”
徐修仁二人对视了一番,拍了拍他的肩膀。
“郎君忠义,我等自然佩服。”
“可若无良策,陛下降罪事小,那数万百姓身家性命就难以维济了。”
“政务非儿戏,郎君既然执意如此,我和开逸定会倾力相助。”
“不过......主政之人是你,你还要三思啊!”
萧辰低头拱手。
“我正是欣赏开逸兄为政有方,为人忠厚,才选他的。”
“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徐令就放心吧,给我点儿时间。”
“到时候是好是坏,还说不定呢!”
徐修仁摇了摇头,拱手作罢。
萧辰听了徐修仁的一番话后不由得烦闷起来,这位仁兄说的是那么个理儿,不过已经成了事实了,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失落的萧辰独自走了小半天,也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紧张,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不经意间抬头一看,已到了南苑门口。
来都来了,那就进去洗个脸吧。
于是穿过沁心桥,径直奔到南阁来。
“郎君从何处来啊?”
屠前辈前后打量了一番。
萧辰见状低头拱手。
“额,闲来无事散散步,好像是秋老虎来了,天还挺热的哈。”
屠前辈盯着萧辰的脸,就像是盯着鬼怪一般。
毕竟都日落了,哪里有那么热。
“屠前辈,有脸盆儿吧,我洗个脸,凉快凉快。”
萧辰尴尬的问了一句,谁知屠前辈仍旧盯着他。
把萧辰看得心里发毛,只得抬起两只手上下蹭着脸颊。
“前辈这是......怎么了。”
“听闻陛下降旨,着你去湘州赈灾,确有此事吗?”
“对,今日朝堂里商定的。”
“郎君答应了?”
“是啊,洪水来势汹汹,我不去别人也得去。”
“前辈担心什么我知道,徐令已经帮我分析过了。”
“不过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老百姓流离失所吧!”
听了萧辰的一番话,屠前辈微微摇头。
萧辰心里泛起了嘀咕,老前辈平日里处处都带着慈祥和善,应该不是那种怕担事儿的人呐,怎么今天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既然命中注定,就要看你造化了。”
屠前辈转身轻语道。
“嗯?前辈这是何意?”
萧辰上前一步问道。
“嗯......”
屠前辈稍作迟疑,而后捋了捋胡须。
“郎君切记,此次西行,诸事务必小心,尤其是临水之时,更要谨慎再三,切莫掉以轻心啊!”
“奥!前辈是说这个啊,没事的,一路上都有将士护送,我也会游泳,安全应该不成问题。”
萧辰满脸笑意。
“嗯,你心里有数便好。”
“郎君临行前,还是去见见心中惦念之人吧,此去路途遥远,赈灾亦需时日,何时归来尚不确定,你要有所准备啊。”
屠前辈说着,咳了几声,转身朝楼上走去。
“那晚辈告辞了!前辈多多保重!”
屠前辈头也没回,只摇了摇手。
萧辰草草的洗漱完毕,回想着屠前说的话。
是啊,是应该见见挂念的人了,可是嬛儿又没有电话,中宫又不是说进就能进去的地方,能不能见到全凭运气,难啊!
于是萧辰迈着方步,自行回到了鹿鸣堂休息不说。
一清早,便听到有人在门外敲门。
萧辰穿好衣服,迷糊着眼过来开门,原来外边是之前永康宫送鹿肉的那个小婢女。
“萧郎君,公主让我过来传话。”
“是你啊,快进来吧。”
“多谢郎君,公主说午间在南阁等候,郎君莫要误了时辰。”
“一定一定。”
萧辰心里乐开了花,急忙拱手致谢。
于是婢女低身行礼后离去。
萧辰回到屋里仔细捯饬了一番,现在的头发都能绑个小辫儿了,多亏有了那顶小冠,不然‘长毛僧’可不是什么好形象。
再说这脸上,平日里没注意,洗完脸后竟然会起皮,萧辰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堆的洗漱用具里找到了一个小盒。
盒子里装满了凝固的白油一样的东西,闻起来还有点儿丁香花的味道。
婢女萍儿见状后上前行礼。
“郎君,此物名为凝香膏,可做涂抹之用。”
“奥,好东西!”
“郎君未曾用过,如何知道这是好东西呢?”
“我没用过还不是因为你们没早告诉我。”
“要是崔雷在......”
萧辰脱口而出,转念一想,崔雷已经离开了月余,何时能沉冤得雪还是个未知数。
于是默默的摆弄着手里的盒子,半晌不语。
两个婢女听后也垂手立在一旁不作声了。
“这个叫什么了?给我多准备几盒吧。”
“此物名为凝香膏,用牛油和丁香煮制而成,我们这就去给郎君准备。”
翠儿和萍儿擦了擦眼角,低身退去。
萧辰梳洗完毕,又带上了一个木盒,起身向南阁赶来。
阳光穿过树叶挥洒在地面上,闪烁着灰白的光。
微风乍起,忽觉得有一丝秋意来袭。
树下的嬛儿身着浅绿色长袍,肩上披着鱼纹云肩,粉红的脸蛋儿上透着一股焦急的样子。
“让你久等了。”
萧辰微笑着上前。
“你决定要去湘州了吗?”
嬛儿满脸认真的问道。
“对,上意难违,再说能为百姓做点好事,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
“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吧。”
嬛儿很是不舍,此时此刻,相比于家国要务,自己的私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辰看出来嬛儿的心思,于是上前握起了她的手,朝她微笑着。
“放心吧,就算没有圣旨我也会去的,七殿下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得有人分担。”
嬛儿低头听着,又从袖子中托出一个符坠儿来。
“这个,是我从庄严寺求得,有佛祖保佑,你定会平安归来。”
“我会平安回来的。”
二人相对良久,萧辰稍稍低着头,嬛儿便把符坠儿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那符坠儿全身墨色,乃是黑玉石,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瑿珀。
萧辰捧着脖子上的符坠儿,又看了看环儿。
“此去又不知道何日才能相见,湘州遭难,衣食定不比宫中,我让人准备了些吃食,明日便送到鹿鸣堂去。”
“还有,我听屠伯伯说长沙郡土地卑湿,水雾甚重,这件斗篷你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萧辰接过斗篷,连连点头。
此时二人已不敢互相对视,生怕泪水禁不住心中情愫的撺掇,奔涌出来。
“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萧辰说着,从腰带间拿出小木盒,里面是一只亮闪闪的玉镯。
“看,漂亮吗?”
萧辰拿起玉镯,递了过去。
谁知嬛儿眼眶红润,竟噼里啪啦的掉起了眼泪。
萧辰缓缓搂过嬛儿,抚着她秀发安慰着。
“诶呦呦,没事没事,我福大命大,你就放心吧。”
“那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礼物等你回来再送给我。”
“嗯,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
四目交融,乃是万般不舍。
此去是祸是福,全由命运安排。
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归到命运的头上,谁让它那么难以琢磨呢!
即将离别,萧辰心中已布满万千思绪,而比离别更让人沉重的,是那将要赶赴的旅程......
诗云:
风起钟山水藏云,玉镯凝露慰影身。
折尽千尺怀柔柳,回首一顾是离人。
清秋悲歌独浅唱,挥手长叹且低吟。
莫道前路长漫漫,唯念江左泪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