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杯高度白酒和守岁的疲倦,让朝兮一觉睡到了大年初一的中午,睁开眼时天旋地转,看天花板上一圈一圈的花纹就好像在看万花筒。
身下异常的柔软提醒他,这不是在客厅的沙发上。
……也不是张启山的房间。
他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坐了起来,透过酸胀的眼睛左右巡视。
房间异常的整洁简约,几乎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床边一张办公桌,只放了一些文件夹,椅背上挂着一件黑白格纹外套,看着有些眼熟。
朝兮想了想,才记起是副官去矿山时曾穿过的。
这是副官的房间?
朝兮有些诧异,他和副官之间的关系一向在冰点以下,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让他睡自己的房间。
他笑着摇头。
桌上的台历还没换成新的,但无论公历还是农历,今天都是1934年了。
不知道大侄子又在何处过了一年,有没有酸菜肉馅的饺子吃,会不会有人记得往饺子里给他放铜钱,然后状似无意地夹到他的碗里。
洗漱干净下楼,仆人适时地递上一封信。
朝兮一边拆信,一边问:“张副官去军营了?”
仆人道:“一早就走了,好像是监狱里有什么急事。”
监狱?
朝兮瞳孔微震,立刻想到了陈皮。
信纸在此刻被展开,里面是伙计的字迹,只有短短一行:陈皮被陆建勋带走了。
朝兮看罢,沉默着将信纸连同信封一起,团成一团,丢进了熊熊燃烧的壁炉之中。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吓得仆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朝兮站在一栋双层洋房前,按了按腰间的手枪。
这对玩意儿是从副官房里拿的,美国产的高级货,以备不时之需。
陆建勋初来长沙,没有置办房产,一直住在警察署的公房里。
作为南京政府特派的情报专员,陆建勋的实际职级只比张启山低一级,黑皮们基本都对他毕恭毕敬的,门口甚至还有两个黑皮站岗。
朝兮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告诉陆建勋,故人来访。”
*
几分钟后,陆建勋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且惊且喜地把人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把闲杂人等全都赶到了外面。
刚才还在手下们面前高高在上的高级军官,态度谦和地给朝兮倒了杯茶,陪着小心而讨好的笑容,堪称卑躬屈膝。
“陆某来长沙也有一个月了,谢兄总算肯拨冗一见,还亲自上门,真让陆某这寒舍蓬荜生辉。”
“陆专员客气了。”
朝兮只低头看了一眼,上好的汝窑茶杯里盛着青碧如玉的茶汤,是待贵客的佳品。
但他一口也没喝。
“陆专员从南京到长沙,想必公事繁忙,我怎好打扰?”
陆建勋笑道:“看谢老板说的。凭谢老板和陆某的交情,谢老板什么时候过来,陆某都有空闲。”
朝兮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论交情嘛,的确是有的。
他与陆建勋结识于江浙一带。那时陆建勋只是个低阶军官,被当地帮派纠缠,朝兮碰巧救过他一次,从此有了往来。
市侩,钻营,阴险,无耻……陆建勋几乎拥有令人作呕的所有劣性,但在世道上,却有得以顽强生存的能力。
朝兮在某种程度上欣赏他的心性。
不过他当时只是路过,很快就离开了浙江,跟日本人去了矿山里。此后两人之间偶尔有些通信,彼此说说近况罢了。
虽然朝兮的“近况”都是胡编乱造的。陆建勋一直都以为他只是个有些厉害的土夫子,绝对想不到他在做什么危险的勾当。
如果不是鬼车停在了长沙,而陆建勋提起过与张启山的过往,或许他们也会慢慢相忘于江湖。
年岁荏苒,白云苍狗。陆建勋的官途直上青云,如今再见,倒还肯念一念旧时恩惠。
“陆专员说笑了,军爷现今不在长沙,您可是大忙人。”朝兮的目光落在他胸前一个不明显的暗色圆点上,“您难道不是正忙着审讯犯人?”
张启山偷偷离开长沙,于陆建勋已不是秘密,但他也没想到朝兮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毕竟据他所知,朝兮与张启山来往甚密。
再听了后一句话,陆建勋垂眸,眼底一暗。
那是……血迹。
应该是底下人鞭打陈皮时,飞溅到他身上的。
陆建勋尴尬地笑了笑,“职责所在,让谢老板见笑了。”他顿了顿,坐到朝兮的对面,结束了无意义的寒暄,问道:“谢老板大驾光临,应该不是单纯找陆某叙旧吧?”
“怎么不是叙旧呢?”朝兮淡淡道,“我正是要借着旧情,让陆专员帮个忙。”
陆建勋略松了口气,付之一笑:“谢老板这就折煞我了,您有什么地方需要陆某效力的,直言便是。”
朝兮道:“我有一位熟人,前些日子闹了些误会,被关在您这里。陆专员行个方便,免得伤了彼此和气。”
“谢老板的熟人,关在我这里?”
陆建勋凝眉沉思。他这里终归不是真正的监狱,只因为是警察署的公房,为图方便,才在地下室里隔出了审讯室和牢房,平常根本就没有囚犯会关在这里。
除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目圆睁,随即看见朝兮悠然一笑:“对,要是我没猜错,应该就是将陆专员的衣服弄脏了的那一位。”
陈皮!
陆建勋惊讶道:“谢老板认识陈皮?”
朝兮点头,“机缘巧合而结识,算我半个徒弟。”
“陈皮不是九门二月红的徒弟么?”
“所以说,机缘巧合。”
陆建勋抿嘴思索片刻,露出为难的神情,道:“谢老板,您有所不知,那陈皮涉嫌通敌叛国,在码头上与日本人交易往来,眼下时局如此,这个罪名……只怕不好宽纵。”
“陆专员,您好像没听明白。”
朝兮挑了挑眉,笑里藏刀。
“我是在说,陈皮是我的人。”
陆建勋的瞳孔剧烈收缩。
当初朝兮救下被黑帮追杀的他时,亦曾面对着十多个刀枪加身的匪徒,轻飘飘地丢下威胁:“现在他是我的人了。敢动我的人,就得死。”
结果就是所有匪徒都死了,哪怕是跪地求饶也没能被放过。
而他捡了一条命。
从那时起陆建勋便明白,朝兮是真的说到做到,且有足够的实力能够说到做到。
但陆建勋没想到有一天这话会对他说出来。
他有些难以置信。
“谢老板,你要为了陈皮与我为敌?”
“所以我说了,陆专员行个方便,不要伤了和气。”朝兮道,“你抓陈皮无非是想利用他对付张启山。与其利用一条养不熟的野狗,倒不如选择在我身上花些心思。”
陆建勋冥想须臾,道:“陆某还以为,谢老板传信让我务必来到长沙,就已经是要与陆某一同对付张启山的意思了。”
朝兮伸出食指来摇了一摇,幽幽道:“叫陆专员误会了,是我不该。我只是告诉您来到长沙有机可乘,来不来是您的选择,我可从没说要帮谁。”
“谢老板不想帮陆某,却想用旧情来让陆某放了陈皮,未免也……”
“陆专员,您是聪明人。”
朝兮敲了敲桌面,眼底掠过狠决之色。
“你抓着陈皮不放,未必就能有十足的把握扳倒张启山,但一定会惹上我,而我,会站在张启山那边。”
“只要你放了陈皮,我们就依然是故人相交,旧情不改,我至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孰轻孰重,您自己掂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