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亲兵的死,就如同石沉大海,并未在朝兮与张启山之间掀起过多的风浪。
朝兮对张启山的反应并不意外。
张启山想要利用他,自然也明白他和几个亲兵的命孰轻孰重。而张启山不主动过问,他自然只当是没这回事。
眼看二月过去了一小半,纵然张启山不说,朝兮也等不及了。矿山之行,刻不容缓。
想到此事,朝兮就忍不住充满怨念地瞪了一眼陈皮,手上喂粥的动作却没有迟疑。
按照大夫的要求,陈皮这段时间根本处于不能自理的状态,衣食住行都少不了别人伺候。
朝兮便给几个伙计分派了任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把陈皮当富家少爷照顾也不为过。
留给他的任务主要是给陈皮灌药喂饭。
倒也不麻烦,病人能吃的无非是些粥啊汤啊的,只是他总觉得心里有气。
这个不争气的傻小子,做事全然不考虑后果,掐灭了朝兮的最后一点指望,想用他代替二月红下墓的盘算是泡汤了。
但矿山的事不能再耽搁,等新的日本特务到了长沙,事情只会更加复杂。
思来想去,他只好回过头,把希望放回二月红身上。
他虽然自信于自己的能力,可也不傻。矿山里的事容不得过度的自信,去一次不容易,打无准备之战不是他的性情。
有二月红总归是比没有强。
想通了这个情理,朝兮嘱咐伙计照顾好陈皮,独自一人去了长沙城生意最红火的青楼——醉月楼。
据说二月红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多天了。
九门二爷二月红,成亲之前也是个浪荡公子。唱戏的名角儿嘛,多半沾着点梨园的陋习,不过二月红属于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种,就算弄出来什么绯闻,也无非背地里笑他一句“轻狂”罢了。
后来娶了夫人,二月红便收了心,夫妻两个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在长沙也是出了名的恩爱。
说起来,他娶夫人这事儿也挺传奇的,不过暂且按下不表。
爱妻故去,显而易见地抽去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与生气。当朝兮寻见他时,看到的是莺莺燕燕堆里一个颓丧萎靡的男人,形销骨立,面黄肌瘦,哪里还有半点初见时的风采?
给了足够的钱,老鸨子也不敢来碍事。
朝兮径直走过去,叹了口气,劈手夺走了二月红手中的酒壶。
二月红不耐烦地抬起头,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道:“谢老板?”
“红二爷好兴致啊。”
朝兮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有两个机灵的妓女便娇笑着围了上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劝酒,便被那冷厉的目光一扫,打个寒颤,噤声退下。
吓跑了美娇娘,朝兮重新换上随性的笑容,说:“尊夫人尸骨未寒,红二爷便醉生梦死,当真是风流潇洒,不拘俗尘啊。”
二月红脸色一僵,用力握了握手中的杯盏。
随后仍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常言道:但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这也是寻常事,何况红二爷的旧人早已香消玉殒了呢?”
朝兮似乎并不在意二月红的反应,也不在意二月红是否理会自己,自顾自地说着,倒是把陪酒的妓女们吓得鸦雀无声。
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润润嗓子,他继续说:“都说红二爷与夫人情深似海,夫人临终前定是十分忧心红二爷会不会一直记挂自己,忧思伤神。幸好幸好,若夫人泉下有知,看见红二爷这般,约摸也能安心了。”
句句刺耳,字字扎心。
朝兮看了看二月红微微抽搐的面部肌肉,自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招不怕损,管用就行。
果然,二月红终于开口理他了。
二月红月眉微拧,瞟了他一眼,道:“谢老板既不是来醉月楼消遣的,究竟想做什么?”
朝兮勾唇浅笑,自袖中摸出一枝粉白如春雪的杏花,递给二月红。
“没什么,给红二爷送一枝花。”
正该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时节,粉白的杏花在嫩蕊红萼间静静盛开,婀娜多姿,如诗如画。
二月红抿唇看了半晌,不解其意。
朝兮却并无解释的意思,拱了拱手,就这么告辞离去。
来去匆匆,这么一个小插曲,二月红虽有疑虑,可也放下得干脆。
却不料,第二日朝兮又来了,依旧是先拿走了二月红的酒,说上几句刺心的话,然后送了他一枝梨花。
梨花一枝春带雨,叶片翠绿,花瓣雪白,清新而优雅。
而后,又告辞离去。
第三日,送了一枝玉兰花,第四日,是山茶,接着是水仙、李花、晚梅……一直送到第八日。
几天来,二月红早已没有了寻欢作乐的兴致,像是习惯了朝兮来送花一般,似笑非笑地问:“谢老板今日来送什么花?”
朝兮笑着摇头,摊手道:“让红二爷失望了,我今日是空手而来。”
莫名其妙地送花,又莫名其妙地停止送花。二月红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口道:“谢老板随性而为,日日送花,倒不如直接说明,免得别人费心猜测谢老板的意思。”
“哦?原来红二爷一直在猜谢某送花是否别有深意?”朝兮故作惊讶,眼神往左右的妓女身上扫了一扫,“谢某还当红二爷的心思都在谈情说爱上呢。”
二月红沉着脸色,自感失言。
朝兮做作地叹了口气,感慨道:“原以为红二爷聪明得很,没曾想还要谢某自己说破……”
“谢老板无须打哑谜。”
二月红沉声道:“红某愚钝,当不得谢老板如此恭维。”
“呵,好吧。”
朝兮深邃的目光凝望进二月红眼底深处,言语轻盈:“我只是想告诉红二爷,二月花开了。”
“二月……花开了?”二月红怔愣着重复了一遍。
朝兮的笑颜像春日里的二三月的东风,轻捷浅淡,却吹皱了二月红一池春心静水。
“二月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