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喇嘛庙里看到大侄子的那天,下了一场暴雪。朝兮坐在禅房门外的回廊下,看到过路的脚夫从山下一步步爬上来,送来这个月的信件。
在墨脱雪山上的这座喇嘛庙,依着山势修建,台阶非常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的。每到下大雪的时候,就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连马帮都不愿意过来。邮局,更是根本不存在的。
喇嘛庙与外界通信的媒介,就是那些进出墨脱的旅人或脚夫。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朝兮托山下的金匠,把一根大黄鱼打成了一袋小金锞子。每月一次送信,每次一枚金子,作为脚夫的报酬。
对于山下的穷苦人而言,这足够让他们一个月过得宽裕轻松些了,因而愿意顶风冒雪挣这份辛苦钱的大有人在。
脚夫跟他打过招呼,从大背包里掏出几封信,脱了袍子,把雪抖干净,然后去炉子边烤火取暖。
其中两封信是陈皮寄过来的,落款日期是上个月的月初和月中。
自从朝兮三年前来到这座喇嘛庙,按照约定,他给陈皮寄了一封报平安的信,此后,陈皮的书信便月月不落。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尤其是在国家开启全面战争状态的当下,从长沙到墨脱,横跨五千里山水,其1蕴含的价值已非金钱可以衡量。
陈皮的信一般会写两封,一封说生意,因为朝兮离开长沙时,将书局交给了陈皮打理,其实就是给了他的意思。但陈皮总是不厌其烦地把当月的各项事宜讲述一遍,并且将收成单独留存起来,说要等朝兮回去时一并交还。
尽管朝兮自己从没想过再回长沙。
另一封会更私人一些,简单讲讲九门近来的大事小情——主要是花式唾骂张启山的一言一行。然后用大量的篇幅叙说思念,有诚挚的真心话,也有一些露骨孟浪的情词爱语。
这次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从广西张家族人那里寄过来的信件,写着他们调查到的张起灵曾经留下踪迹的地方。
脚夫会多留一会儿,等朝兮写完回信,再一起带下山,到远一些的邮局投递,辗转送到陈皮和张家人的手中。
给了金子,闲来无事,送脚夫出门的时候,朝兮看到了山阶上的一个黑影。
暴风雪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但那个黑影移动的速度相当快,没一会儿,朝兮就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
他穿着青色的藏袍,带着羊皮毡帽,生得高挑又健硕,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行囊,看上去十分沉重。
他在庙门口放着的三只大炭炉前停了片刻,伸出手来烤火。
听庙里的喇嘛说,这是他们庙里的习俗,每隔十年,就把门前的积雪打扫干净,然后点燃这三炉子炭火,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
那天,朝兮知道了喇嘛庙等候的贵客究竟是谁。
老喇嘛出来给炉子加炭,朝兮一把抢过了炭,自己过去加。
步步走近,世界清晰。
毡帽下是面容是年轻而俊美的,亦是为朝兮所熟悉的。
他们的目光对视碰撞,一者惊喜,一者空茫。
那是张起灵,是张家的末代族长,也是朝兮牵挂已久的大侄子。
目今,是1938年冬,距离他们的上一次相见,已过去了整整十三年。
张起灵仍然维持着二十岁时的模样,虽然他今年已有三十五岁了,但从十几年前起,岁月就已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要真说变化,就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活人的气息。
没有情绪,没有思考,这仍是张起灵,却已同顽石无异。
炭块掉进火炉里,滋啦啦腾起一串火花,冒着徐徐白烟。
朝兮被呛得眼眶通红,剧烈的咳嗽几声。
“贵客从哪里来?”
德仁喇嘛的声音响了起来,走到朝兮身边,露出了一种看破红尘的恬淡表情。
喇嘛庙的记名册上有许多叫德仁的喇嘛,一代传一代,守着这座喇嘛庙,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就像“张起灵”这个名号一样。
德仁是最新一代,可也有五十多岁了。
朝兮看了看德仁,又看了看张起灵——其实,不必德仁说,他早有准备,大侄子已经全然忘记他了。
不管是张家那个无所事事的张惊浪,还是曾经用张也成的脸说话的神秘人,都会被张起灵所遗忘。
这让他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喇嘛庙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德仁还不是大喇嘛。
前任的大喇嘛当时躺在病榻上,正处在一命呜呼前的回光返照。
德仁把他领进门,说回光返照了的大喇嘛要给他看看。
这种事,朝兮来西藏后也听说过,这里的喇嘛能看到人的因果,但喇嘛并不会直接泄露天机,只会说一些云山雾罩的隐喻,所以朝兮一直觉得那就是骗香火钱的。
他跟着德仁进入了一个很老很小的厢房,开门后,就看见了那个大喇嘛,怕不是有九十岁了,被人搀扶着坐在床上,混浊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大喇嘛看了很久,久到身边的人以为他断气了,去摸他的鼻息。
然后大喇嘛突然颤动了一下,说了一串藏语,大意是:“你身上沾染了很多人的因果,注定牵绊一生。唯独有一个人,不管过去多少年,你们之间都只有因,没有果。”
说完这些话,大喇嘛就不动了,眼眸半垂,彻底驾鹤西去。
朝兮在喇嘛庙里住了三年,大喇嘛的话,他也记了三年。
到今天,他突然觉出来些深意。
现在,德仁在跟张起灵说话。
张起灵的来意他清楚,也正是为了这个来意,他在庙里蹲守了三年,以至于德仁每天做早课时看到他,都会不自觉地皱一皱眉。
按照德仁的说法,他不该试图以人力抗衡因果循环。
但他不想走,德仁就赶不走他。
这个喇嘛庙大大小小有三十八个喇嘛,就算三十八个喇嘛一起围殴,也不是朝兮的对手。
于是,所有喇嘛都默认了他的存在。
正如喇嘛庙在等候着一个会在十年一度点起三个火炉的那天到来的人,朝兮也在等一个人,等那人来到喇嘛庙,然后推开某个封闭的房间。
可巧,他们等的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