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八月,白玛下葬的第二天,张起灵辞别了德仁喇嘛,要下山去。
他跟德仁说,他的记性不好,以后每隔十年,他会来找德仁,告诉他这十年来经历了什么,让德仁保存他的记忆。
那一刻,朝兮才明白为什么喇嘛庙里会有一代又一代叫德仁的和尚,为什么每隔十年就要点起那三只火炉。
或许,从过去不知名的某个时期开始,每个张起灵都是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保存自己的记忆。
张起灵下山的那天,朝兮也准备一同下山。
他当时想,就算不能相认,和大侄子搭个伴儿去探墓,水里火里坟墓里,也可有个照应。
可是不巧,那一日脚夫也上了山,带来了陈皮的信和新的糕点。
这回的信件只有一封,字迹潦草不说,封皮上似乎还沾了鲜血。
朝兮怀着不安展开信纸来读,只见上面四个脏兮兮的字:勿回长沙。
四年来殷殷期盼他回到长沙去的陈皮,居然会告诉他“勿回长沙”?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朝兮立刻揪住那脚夫,问他可听说过长沙的消息?
那脚夫寻常出工也很少离开藏区,支吾了半天,也只说曾听见邮递员提过一嘴,说长沙都快打仗了,各处要道都封锁了,这信也不知道是怎么送出来的?
朝兮绷紧了每一根神经。需要把各处交通要道都封锁的战役,绝不是寻常的小打小闹,那至少得是一个战区的会战!
显然,这封信写的很急促,还是从长沙发出来的,那么,陈皮是没来得及撤离,被封在了作战区域里?
当下,朝兮没有其他想法,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他也要去长沙确认陈皮的状况。
只是如此一来,就不能跟张起灵一起……
陈皮啊陈皮,是真的会在最“好”的时机给他出难题。
平心而论,朝兮自然重视张起灵的安危,更胜于其他。
但……正如陈皮当年所期望的那样,在那桩荒唐事之后,他确然是无法将陈皮这个人从心底里剜去了。
桃花债,终要还。
朝兮叹了口气,叫住了张起灵,把脚夫带来的点心一股脑儿全塞进他怀里。
“以后吃点心的时候,记得想一想我。”
张起灵呆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将点心硬是塞进鼓鼓囊囊的背包里,但没有答应。
因为连自己都无法确定,在分别之后,还能不能记得他。
朝兮并没有纠结于此,只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说:“路上小心些。这世上……还有人希望你一生安稳,无病无痛。”
张起灵也不知能不能听懂这话的深意,眨了眨眼,转头下山去。
朝兮把剩下的金锞子都给了脚夫,告诉他不必再来,随后告别了德仁,也下山去。
出了墨脱,出了藏区,一路东行,总能看见逃荒逃难的人,但越接近长沙,关卡的戒备就越是森严,平民也越见少了,这意味着前方的局势一触即发。
长途跋涉,昼夜兼程,九月初,朝兮终于看到了记忆中的长沙城门。
金秋故里,惜不逢春。
守门的士兵再三警示,告诉他如今许进不许出,得到他的反复确认,才肯放他进去。
昔年也算繁华似锦的长沙城,如今早已不复当年。满目萧瑟撞着满目疮痍,所见之处,杳无人烟,空荡的街道,残败的铺面,尽是一派凄凉景象。
走着走着,就到了书局门外。
那块“谢氏书局”的招牌已经摇摇欲坠,大门上挂着铜锁。透过窗户往里面看,原本摆着的古董字画自是不见,书却还留在架子上,不过很快也会毁于战火了。
他站在那儿看了半晌,正要离开去陈皮的盘口瞧瞧,不料身后传来个低沉的声音:“谢……朝兮?”
回头一看,瞧见的是一个身穿军装、高大笔挺的男人,身后跟着两队卫兵,可不正是张启山?
“呦,好久不见啊,军爷。”
一句“军爷”,足以将张启山梦回昔年……却也永远回不去的昔年。
*
故里不逢春,故里逢故人。
路边一间早已关张的茶铺外,朝兮和张启山寻了一张还不算太破太脏的桌子,相对而坐,叙谈别情。
……其实也没什么好叙谈,他们该说的话,五年前就已说尽了。
卫兵们都远远地退开。
张启山率先开口:“谢……老板,这几年都去了哪里?”
朝兮随意地扯着谎话,脸色不红不白,“山南海北,四处逛逛,哪里都去过。”
张启山停顿了一下,闷声道:“西藏那边,应该没有海。”
朝兮略一迟疑,随即漾开一抹淡然的笑意:“军爷若是对我的行程了如指掌,又何苦再问我?”
这几年国内局势紧张,往来通信应该会受到严格管控。张启山既然是布防官,执掌长沙军政安危,关注到陈皮和他这几年的信件联系,进而查证,勉强也说得过去。
但是……朝兮依然觉得不爽。
“要不是谢老板临走前将书局生意都暗中交给了陈皮打理,我的确也想不到你们两人有来往。”
张启山还算坦率地承认了,沉吟道:“自你走后的第二年起,陈皮开始每个月雷打不动给西藏墨脱寄信,四年从不间断。他这个人天性凉薄阴狠,能被他放在心上记挂的人屈指可数……于是,我去问了二爷。”
当然,就算二爷不肯说,张启山也能从信件的内容中看出他们两个的关系非比寻常。
他们往来的每一封信,张启山都让人截下来备份留底,锁在自己的书房里,偷偷看过无数次。
陈皮在信中骂他,他总是不屑一顾。陈皮长篇大论叙写思念,用着那些露骨热切的词汇,却总能让他的心沉沉坠入谷底。
他无法想象,朝兮与陈皮竟然是可以说这些不堪入眼的话语的关系了。
朝兮的回信,往往惜字如金,千篇一律地问候问候陈皮,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不要随便伤人等等,那语气熟稔而亲和,就像……他们已认识了许多许多年。
最关键的是,朝兮从不会纠正陈皮信中所写,像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张启山总会期待,朝兮在哪一封信里提到自己的名字。
然而,从未。
此次,看见陈皮写信告诉朝兮勿回长沙,他亦曾暗暗期待,朝兮不要回来,他便可以说服自己,朝兮并不那么在意陈皮的安危。
可惜,他的期待落空了。
当守城的士兵来传信说朝兮进城时,他迫不及待地来寻人,既为重逢而欢喜,却又伤感于朝兮真得会为陈皮而归来。
朝兮仿佛无知无觉,毫不留情地将他那颗心踩入深渊。
“既然如此……那我顺道跟军爷打听打听。”
朝兮音色凉凉,收敛笑意,冷然道:“陈皮,他现今可还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