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景物向后飞快地推移,甚至于雨丝顺风飘落的方向都发生了改变。
朝兮庆幸于齐小黑生得比同龄人高却清瘦,不至于成为自己的负担。
在这几乎无人的雨天,他在长沙城的偏僻陋里奔跑着,身后追击的是一群荷枪实弹的官兵。
下雨天子弹容易炸膛,且现下天色昏暗,他们不敢随意在有路人的地方开枪,这也给了朝兮逃脱的可能。
“朝爷,这些当兵的为什么要追你?”齐小黑的问题顺着风飘进耳朵里。
“你这几年教你这么多,你还要问?”
虽在极速奔跑下,朝兮的声音依旧有着一种沉逸的味道,分毫不乱。
“他们……有一万种理由追我抓我。重点在于,是谁让他们来抓我。”
识破那两个“伙计”的军人身份不算难事。军人都经过特训,行走坐卧自有章法,即便想装作陈皮的伙计,举止懒散,却改变不了肌肉深处的记忆。
何况,以陈皮的个性,若知道他来了,就算爬也会爬出来迎接他,区区挂彩算个什么。
朝兮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下来同那两个人周旋,主要是确认一下陈皮的状况——而他们的应对也说明了陈皮不在书局。
陈皮若在,不管是背叛他还是被抓了,他们至少也会让陈皮露个面,从而将他骗入枪支的伏击圈。
如今,陈皮的状况未知,那封电报看来也只是假借陈皮的名义发出的了。
而派官兵来抓他的人是谁,已呼之欲出。
在长沙,能有权力调动官兵,又能截获他与陈皮的通信来往,且知道他看到电报后一定会以最快速度来到长沙、去书局寻人的人,只有一个。
张、启、山。
朝兮咬了咬下唇,无情的雨滴拍打在他的唇齿之间。
“是朝爷的仇人吗?”齐小黑问。
“以前不算……以后是了。”
话音刚落,一枚子弹炸开在他的脚边,击碎了一块青砖。
他们开枪了!
朝兮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意识到自己被逼入了更加偏僻的地界,要命的是,雨也比刚刚小了,难怪那些官兵敢在这种天气里开枪。
齐小黑被吓蒙了,连忙说:“朝爷,要不……要不你把我放下吧,我一个小孩子,那些当兵的总不会……”
“闭嘴!”
有了第一枪,第二枪、第三枪很快到来,无数子弹击打在他的脚下和身侧——在快速且不甚规则的移动下,就算是那些当兵的也很难准确击中目标。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幕后之人提前做了安排,要他的活口。
所以,枪声是一种威慑,而非夺命。
“他们知道我带着你,既然抓了你,我又怎么可能不去救你?何况你现在算我的同谋……这世上,哪有不会杀人的兵?”
说话间,朝兮已被追到了一条死巷口。
再往前,是堵两人高的墙。
墙下有一些堆放的杂物,但他背着齐小黑,当垫脚石用实在不够。
转念之间,他扯下围巾,踩着杂物攀上墙面,随即用围巾像九爪钩一样勾住伸进巷子里的一棵歪脖树,借力跨越墙头。
一声枪响,刚好是他脚踩的那块墙砖炸开了花。
脚下不稳,朝兮身姿不稳,被迫转过身来,看到巷口停着的熟悉军车,和将手臂伸出车窗射击之人的面孔。
天色昏暗,雨势未止,但以他的目力,却能很清晰地看清那张脸。
那一瞬间,他为自己曾经对那张脸的主人动过色心而感到羞耻。
下一秒,他整个人向后,狠狠栽落到墙的另一面。事出突然,他只来得及把齐小黑护在怀里。
即便是以他的体质,从三四米的地方摔下来也要吃些苦头。
大概是摔蒙了一会儿,朝兮是听着另一头的官兵搭人梯翻墙的声音清醒的。
他拖着断了几根无伤大雅的骨头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时间去看齐小黑。
有他做垫背,齐小黑的骨头应该没断,但身下的积水却泛起了红色。
齐小黑紧皱的眉头告诉他,那不只是他的血。
朝兮翻看着齐小黑的身体,最后在右肩后发现了一个血洞,正有鲜血混杂着雨水汩汩而流,应该是被流弹击中了。
这孩子……居然一声没吭。
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朝兮再次扛起齐小黑,定了定神,观察着四周,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选定了一个方向,冲进街巷之中。
*
是夜,云未收,雨已霁。
解家后宅,解九背着手缓步而行,分神听着身后跟着的几个账房先生报账。
“上个月螺石街的玉器行……”
忽然,左前方的一丛竹林里似有光影一闪。
解九蓦然驻足,敏锐地转过头。
账房们不通武艺,停下来奇怪道:“九爷,怎么了?”
解九迟疑了一下,道:“你们都先回去吧,剩下的,明天再说。”
账房们面面相觑,虽觉得奇异,但也不敢质疑解九的命令,纷纷告辞退下。
等四下无人了,解九方才摸出了腰间的手枪,把子弹上膛,略略扬声道:“不知是哪路的朋友,深更半夜私闯我解家的后宅?”
竹影摇动,落叶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发出碎裂的沙沙声。
解九扣住扳机。
“解九爷……别来无恙。”
朝兮背着齐小黑走出了阴影。
解家的后宅不缺灯火,在雨后迷离昏黄的光影里,解九很快辨认出了那双令人过目不忘的丹凤眼。
朝兮淋过雨,略长的头发湿漉漉地沾在脸颊上,看起来甚是狼狈。
“谢老板?”这是解九略显惊讶的声音。
朝兮眯了眯眼,这可是个有些年头的称呼了。
他粗粗地喘了两口气,说:“烦劳解九爷……救命。”
稍后,解九房间。
朝兮坐在椅子上,褪了上衣,自己给自己处理一些简单的擦伤。断了的骨头无从下手,涂上止痛药,暂且用绷带对付着固定。
齐小黑占据了解九的床。解九用镊子夹出卡在他骨头缝隙里的弹头碎片,消毒上药后缠上绷带,再给他打了一针退烧、一针消炎。
枪伤淋了雨,发炎加发烧。整个过程中,齐小黑一直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连剧痛下的呻吟都显得十分微弱。
解九把医疗器械放回药箱,擦了擦汗,长吁了口气。
“我这里只能简单处置伤口,这孩子需要尽快送到医院——”
“解九爷看见子弹的制式,就该清楚了吧。”朝兮皱着眉道,“送到医院,就是自投罗网。”
解九枪法极佳,怎可能认不出那子弹是军队的制式?
他抿了抿唇,不禁沉下心来,先问道:“谢老板……这时候怎么会在长沙?”
听出了解九言语间暗含它意,朝兮没有急着回答问题,而是反问:“这时候?解九爷不妨先告诉我,这时候是什么时候?长沙……究竟出了何事?”
解九叹了叹气,欲言又止。
“解九爷也看到我这副样子。如果你不肯说,等我到了外头,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就不必浪费精神救我一回,直接将我交出去给张启山吧。”
解九面色一滞。
“谢老板知道……”
朝兮没做声。
静默须臾后,解九偏了偏头,将这几日长沙的几番变动,简明扼要地告知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