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山在格尔木疗养院里停留了四天。
这四天里,疗养院明显增添了守卫,里不出外不进,甚至每间病房的窗帘都被拉上了,即便是行人路过,也无法窥探里面的情况。
越是如此,朝兮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测,并为之悬心不已。
疗养院那些人做着怎样的勾当,用后脑勺都想象得出。
更为可怕的是,张海客和巴乃那边,都有好几年没见过张起灵了。如果他真的在疗养院里,朝兮甚至无法知晓他被关了多少年。
若人心可以杀人,朝兮已将张启山杀了千万次。
四天后,张启山的车驾离开格尔木市区,疗养院一切警戒解除,又恢复了往日安宁和谐的假象。
朝兮在疗养院对面的筒子楼里赁了一间房子,托人买到了最精密的望远镜,密切监视病号楼里的一举一动。
另一方面,他通知了留守巴乃的族人尽快转移——张启山既然对张起灵动了手,那早晚都会找到位于巴乃的张家古楼。
至于本家剩下来的那些人如何抉择,并不在朝兮的考虑范围内。
给他们通信,还是看在某些“保皇党”对张起灵多有助力的份儿上,否则朝兮也不会关心那群疯子的死活。
住进筒子楼的第三十六天,青藏高原的黄昏,少见的烟霞满天,将万事万物都染上了陈旧时光的色泽。
三楼从左数的第二扇窗户半开着,逆着光,朝兮只能看到一个修长清绝的剪影慢慢走了过来,然后抱着膝盖坐到了窗台上。
夕阳在他的身上投射出金红的光晕,那样明亮的色彩,却生生衬出了几分寥落。
墨脱雪山一别,张起灵……似乎清癯了不少。
看来,从白玛那里找回了自己的心以后,张起灵如同白纸的灵魂上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色彩,却也正是因为多了这些,让他在这茫茫人世活得很辛苦啊。
朝兮鼻尖微酸。
早知道,就算有天大的事,就算张起灵拒绝反感,就算要拳脚相向,自己也该跟着他才是。
……往事细思无益。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张起灵救出来。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了。
今时的新中国不是往日的长沙城,只凭他一个人,想要在那些解放军的重重守卫下,把张起灵带离疗养院,根本是天方夜谭。
他耐着性子,在疗养院四周观察了两个月,基本摸清了里面的兵力部署和医护数量。
另外,还有一些正常在此疗养的伤兵、退休军官,他们的家眷能够自由出入疗养院,不过都是常来常往的熟脸儿,想要混进去并不容易。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找上了他,提出合作。
霍家人,霍仙姑的手下。
朝兮大是意外。
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确保不会再度被算计,由朝兮决定了见面地点,在省会西宁闹市区的一家饭店包厢。
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彼此都杜绝了动手的可能性。
他毕竟不是九门人,同霍仙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长沙保卫战那会儿,他与九门几位当家都结下了几分战火情,但即便如此,他和霍仙姑也顶多算是点头之交罢了。
霍仙姑十几岁接管霍家,是九门中最年轻的一位当家,是一个了不得的女人。
他在格尔木那会儿,曾听张日山提起过,霍仙姑嫁给了一位中央的高官,生了一儿一女,在高层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故人相见,简言客套,便直入正题。
“阔别多年,谢老板风采依旧。”年已不惑的霍仙姑声音依旧温婉动人,眼角眉梢却流露出思量的意思,“真没想到,我与谢老板会在这种机缘下重逢。”
朝兮淡淡一笑:“我也没想到,霍家会选择背叛昔日的九门之首,与我合作。”
霍仙姑慢条斯理道:“谢老板也说了‘昔日’。如今的九门,已不再是当初的九门了。如今的张上将,自然也不再是当初的张大佛爷。”
霍仙姑话里话外的隐喻,朝兮亦有所猜测:当年战国帛书案,无论张启山有什么隐情,总归是让九门元气大伤,霍家受到的冲击显而易见,九门人对张启山难免心怀怨怼。
只是……
朝兮皱了皱眉,问道:“我有一事不明。霍当家,是怎么识得疗养院里关着的那个人?又是怎么找上了我?”
若无渊源,霍家再怎么有怨气,张启山的势力依旧摆在那里,霍仙姑怎么敢与他为敌?
霍仙姑倒也不藏私,坦然将前些年张起灵与九门的渊源一一道明。
根源只有两个字——终极。
朝兮还是在张家未彻底分崩离析时,听见十几岁的张起灵提到过这两个字。
据霍仙姑说,在八年前,也就是1962年,张起灵带着一个叫做“终极”的秘密找到了张启山和九门,与他们达成了一项协议。
张起灵带领九门的全部精锐去了川西,在四姑娘山进行了史上最大的一次盗墓活动。
如果行动成功,九门人需要按照约定,轮流去长白山,替张家守护那个秘密。
但,行动失败了。
四姑娘山里的情况远比他们所预想的要恐怖,九门的精锐几乎都死在了那里。
事后,带队的张起灵被迫为这次行动的失败负责,他被张启山关进了格尔木疗养院……直到如今。
“那位前辈……曾在墓里救过我。”霍仙姑平静地说,“我一直想要将他解救出来,只是我先生因我之故,在阶级革命中遭到了波及,霍家也不得不保持静默,所以……耽搁了下来。”
朝兮了然颔首。
霍家说到底家底不清白,以这场动乱的严重程度,即便是开国功臣也难以周全自身,何况其他人了。
大致听懂了原委,朝兮思忖片刻,忽然牵动唇角,挑眉道:“霍当家肯告诉我这么多,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何要救他。”
“看到伙计传回来的照片时,我的确很惊讶。”
霍仙姑漂亮的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笃定道:“谢老板到长沙是1933年,到今年,已经有三十七年了吧?这么多年过去,谢老板从未老去……前辈也是如此。”
“而且,谢老板眉眼之间,与前辈颇有几分相似,我大胆猜测,二位不单单是出自于同一个家族,更可能是有些血缘关系的。”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么?谢老板——‘风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