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谢朝兮而言,他第一次见解雨臣,类似于苍天有眼降下神明拯救孤苦无依独木难支的八岁稚子,至少在外人眼中,称得上大义凛然感天动地。
对于解雨臣而言,他和谢朝兮的初见,是陌生怪蜀黍强闯家门绑架未成年儿童,该判个十年八年的有期徒刑。
他连高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就被人夹公文包一样带到了后院的一棵海棠树顶上。
他想说,他那时还是个孩子。
所以,当月光照在了谢朝兮的脸上,映出如女鬼般惨白妖丽的一张脸时,他吓得失了声,没敢大声喊出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他很快就发现了“女鬼”是个男的。
“你叫解雨臣,是解九爷的孙子,是吧?”
这女鬼,啊不,是男鬼……这男鬼说话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不过当时解雨臣没吱声,水汪汪赛杏仁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一眨,就当是回答了。
作为解九最钟爱的孙子,解雨臣自幼聪慧,知道这世上大概率是没有鬼的。眼前的这个男人,最坏的可能性也无非是他那些叔伯的手下,或者干脆就是解家的仇人,瞧着解家刚没了老当家,来趁火打劫的。
如果是前者,想要撕破血亲的假面来要他的命,那他喊救命也没用,这宅院里里外外都是他叔伯的人。
如果是后者……他爷爷解九是九门里人缘最好的两位之一(另一位是狗五爷),能与解家结仇结成这样,那必然是不共戴天之仇,那刚碰面的时候他就会被一刀毙命,根本不会大费周章地爬到树上来。
此人身手卓绝,能在如此森严的守卫之下,不被任何人发现地闯进来掳走他,多半另有所图。
而且,解雨臣在对方身上并没有感受到恶意。比如刚刚上树的时候,那人虽说动作粗鲁,却还记得小心护住了他的头,避免他被茂盛的枝叶划伤。
脑中想了十万八千篇儿,面上却只在转瞬之间。
朝兮看出了他眼中的戒备之喜,不知怎的呵呵笑了起来,轻声道:“霍当家说的不错,你这孩子还真挺像你爷爷的,又精明又机灵……唔,就是这名字不好,不称你。”
还是个小孩子的解雨臣轻易被带跑偏了思路,没去关注他认识霍仙姑这件事,而是皱了皱眉,脱口而出:“怎么不好了?”
朝兮闻之扑哧一笑,头颈晃动之际,月光照射在他面容上的角度略有偏移,映在那双凤尾般上挑的眼眸里,璀璨如天上星辰。
“瞧瞧,就是这个眼神。”他啧啧赞叹,用认真的语气,说着当时的解雨臣并不能全然理解的话:“雨字太优柔,臣又是位居人下,你啊,分明该是个腥风血雨、一生不臣的人才对。”
腥风血雨,一生不臣。
解雨臣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原来还可以这么解释。
但没等到他对此发表任何反对意见,谢朝兮便兀自摇了摇头,恢复成一副云淡风轻的微笑模样,漫声道:“不过你现在还小,小孩子可以简单一些,等你长大了有的是时间去想。你爷爷叫解九,那我以后就叫你解小九好了。”
解雨臣用尽力气,翻了个此生最大的白眼。
他问出了早该出口的那个问题,一字一顿:“你、到、底、是、谁?”
“几十年前,我欠过你爷爷人情,我答应他千山万水永志不忘。现在他死了,你是他的继承人,我还给你也是一样的。”
几十年前?
解雨臣浑身一震,再次打量了他一回——眼前之人相当年轻,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几十年前欠的人情……这是在娘胎里欠的?
解雨臣正要发问,忽然留意到那句“千山万水永志不忘”,陡然想起了爷爷曾说过的一些旧事,转而问道:“你……是不是姓谢?不是解家的解,是旧时王谢的谢……”
闻听这语无伦次的问话,朝兮微微一愣,继而道:“怎么,你爷爷提起过我?”
解雨臣重重地点头。
朝兮扶了扶额:果然人情是不好欠的,解九都当爷爷了,还不忘跟孙子提起这么久远的事儿。
“我叫谢朝兮,跟解九爷有些旧交,但也好多年没见过了……”
果然,是爷爷曾提过的那个名字。
如果是那个人……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何他看起来如此年轻,却又自称与爷爷在几十年前相识了。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解雨臣从没想过这竟是真的。
朝兮道:“算了,你不用记我的名字,你只要记住我是来帮你的,就足够了。”
“你……帮我?”
“你看。”
朝兮扳着他瘦弱的小身板儿,转了个方向,指了指灯火葳蕤的前院。
解雨臣展眼望去。
这棵海棠树有些年头了,大约有七八米高,站在树冠上,整个四合院几乎尽收眼底。
因逢丧事,院中各处都挂着白纸灯笼,叔叔伯伯们的院里也都是灯明瓦亮,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不用想也知道是在算计着他这个空有当家之名的毛头孩子。
“你需要我帮你坐稳解家当家人的位子。”朝兮在他耳畔轻声道,喉间溢出几许清凉如针的杀意,“或许,你还需要一把杀人刀。”
解雨臣感觉到脊背上漫起层层冷意,不经意地打了个寒颤。
旋即听到朝兮嘲弄般的一声轻笑,他意识到自己被轻视,耳如作烧,扭头想要说些什么来挽回面子。
却不料,谢朝兮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眉目,驱散京城二月飒飒的寒风。
“没关系,小孩子是可以有特权的,那些事我去做。”
年幼的解雨臣隐隐猜测,谢朝兮所说的是一些残酷而危险的事。
谢朝兮拍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道:
“你现在,专心当解小九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