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爷。
这是比“花儿爷”更加具有独特性的称呼。
这么多年来,他是开盘口也好,经商也好,无论伙计还是熟人,都习惯叫他一声“谢老板”。
他的拳头就这么停留在对方的颊边半寸之外,而后拳头松开,他缓缓抬手,改为去摘下那副看起来甚是眼熟的墨镜。
比他还高了半个头的男人就站在那里,薄薄的嘴唇似有若无地颤抖着,既激动又小心的样子,像是怕眼前的一切都是梦中虚影。
墨镜被修长的手指慢慢取下,刺目的灯光下,是那双朝兮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睛。
灰白色的瞳仁仍如昔年,不会映出任何人的影子,可朝兮却仿佛能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然后从中寻到自己经年未改的模样。
朝兮轻叹道:“齐小黑。”
那一瞬间,好像一切的疑问都有了最好的解释,冥冥之中,上天还是慈悲的,让曾经离散的人有了重新聚首的机缘。
这大概就是墨脱的老喇嘛所说的因果。
为什么陈皮会觉得,他的伙计行事作风像朝兮?
因为那个伙计是齐小黑,是被朝兮言传身教的接班人。
为什么陈皮的伙计,会跟解雨臣往来亲厚?
也因为那是齐小黑。当年朝兮带着齐小黑在长沙落难,是解九遵守赌约将他送出长沙,无形中结下了这桩缘分。
虽然朝兮并不知道这后面还发生过什么,但可以想象,齐小黑受解九照拂良多,与他的孙子有所来往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朝兮确然没有料到,齐小黑也拥有某种不老的能力,并在分别的岁月里,如同命运作弄般走上了这条道路。
墨镜之下,是与十几岁的齐小黑已有所区别,但绝对称得上俊美英朗的成熟男子的面容。
齐小黑,似乎是长成了另外的一个谢朝兮,英挺的眉宇上凝结着尘世的风霜清露,轮廓分明,容颜不老,却隐隐透着几分辛苦流离的寥落。
短暂的静默之后,眼前蓦然一暗,已然陌生的他人气息扑面而来。
黑瞎子用力地环抱住他,当切切实实肌肤相亲的刹那,才敢确信这并非梦境。
朝兮心中亦觉宽慰。
这段时日以来,他似乎一直在体味着离别和失去。
比如同在一地却终未得尝一见的张起灵,比如久别重逢又撒手而去的陈皮,比如那些生不相知,唯在经年后方才耳闻死讯的长沙故人们……
同解雨臣虽也是“久别重逢”,但念及他们的相见相识,于朝兮而言是履行承诺,终与陈皮等人是不同的。
而齐小黑是他唯一的安慰。
连日来心头的郁结哀痛似在这一刻得到了半分疏解,朝兮轻轻依靠在黑瞎子宽阔的肩膀上,在奔波劳碌中寻觅一点喘息之机。
“朝爷,你忘了,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就给我改名叫齐玄了。”
唇角微微翘起,勾出一个酸涩的弧度,黑瞎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哑中夹杂着几许凄凉。
“你还说,等我十五岁生辰的时候,要给我一把好枪当礼物。”
“可我刚过完十岁的,你就不要我了。”
声声叩问,如同控诉,勾起朝兮心头为数不多的歉疚。
他这一生习惯了与人交易,守约如守心,回顾往昔,未曾履行的约定唯有这一次。
他一时无言,半晌,才像小时候那样拍一拍黑瞎子的后脑,强笑道:“失约于你,是我不该……你不是很喜欢钱么?我现在是大老板了,还挺有钱的。凡是我有的,你看上什么就说,算是我给你补偿。”
黑瞎子听罢,停顿思忖片刻,也轻轻笑了一声,说:“朝爷这话是当真的?”
朝兮略微松了口气:“怎么不当真?”
“一言为定。”黑瞎子眯起眼睛,幽幽道:“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要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才能抵得上我这么多年,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后半句他说的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朝兮哑然失笑,倒也并未多心。
重逢的悲喜剧至此处已然足够,等两人都恢复冷静,才坐下来叙起阔别寒温。
黑瞎子相对简略地叙说了那日解九府上一别之后的经历:解九动用了解家的人脉关系,将他送出了守卫森严的长沙城,送到了医院里救治。等他康复后,先是在国内读书,后来又去了德国留学,兜兜转转,还是回来做起了土夫子的营生,巧合之下,跟了陈皮做事。
“我问过解九爷,但他执意不肯透露你的下落。”
黑瞎子难掩失落,说道:“我瞒着解九爷从德国回来,正逢十年动乱,我的眼睛……出了一些状况。本想去广西碰碰运气,看你有没有回去过,结果就在路上遇上了四阿公。”
这世间总是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自从朝兮将他捡回去,陈皮就没有再来过,以至于他们从未见过面,命运却还是让他们在寻找朝兮的路上相遇了。
在黑瞎子看来,陈皮做的一向都是“大生意”,而朝兮也是个中高手,跟着陈皮,说不定就会在哪时夹喇嘛撞见朝兮。
更要紧的是,陈皮不认识黑瞎子,黑瞎子却在朝兮的信件上见过陈皮的名字,知道他们关系匪浅。万一朝兮和陈皮联络,他也能尽快知晓。
没曾想,一转眼,就是数十载光阴飞驰而去。
以至于听见解雨臣替人打听哑巴张的消息,黑瞎子都没敢往朝兮身上去想。
自从三年前陈皮带回了哑巴张,黑瞎子就猜到了他可能跟朝兮有什么关联。
不过哑巴张这几年在道上有些名头,平常找他夹喇嘛的不在少数,黑瞎子便也就没想那么多。
彼处别,此时见,光阴荏苒,居诸不息。
斯人已逝,听到黑瞎子说起在陈皮处的一些经历,朝兮不胜唏嘘:“离开长沙后,我就没做过老本行了,前些日子……也是机缘巧合,才去了云顶天宫。”
黑瞎子微讶:“那你已经知道四阿公他……”
谢朝兮飞快地打断他:“逝者长已矣,不提也罢。”
跟随在陈皮身边多年,再看到陈皮对哑巴张的态度,黑瞎子或多或少猜出了几分,从朝兮的反应中也可见一斑。
但一如前言,逝者长已矣,深究过往无益,朝兮既然不想提,他也无心追问。
他很快从些微的怅然里回转心思,转而说道:“先前花儿爷说你想要打听哑巴张……朝爷,我能不能问一句,哑巴张是你的……”
哑巴张?这外号……倒是挺符合张起灵的。
“我侄子。”朝兮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笑了一笑,“我是他二大爷,亲的。”
黑瞎子心口仿佛有一块石头落地,继续问:“所以,你也是张家人?”
朝兮眉目一凛,音色微冷:“看来你这些年没白忙活,对张家的事也知道挺多了?”
“……我回国之后,查到过一些。”黑瞎子躲着他的目光,“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消息,而且……”
“张家的事,知道太多对你没什么好处,以后别掺和了。”
朝兮沉稳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天知道,他是不希望再有一个陈皮了。
黑瞎子默然不语。
朝兮见他如此也未再言,换了个话题:“别的事且先放一放。我现在只想知道……张起灵,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