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荒唐迷离容易令人忘记现实世界的种种烦忧,但当黎明的曙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意识回笼的刹那,那遭乱的“真实”便加倍袭来,百折千回,萦上心间。
朝兮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觉得天塌地陷了。
他知道自己喝酒会断片儿,但他也不是傻子,不至于对眼前的情景一无所知。
昨天跟他一起胡闹的人还算厚道,记得替他清理体内的异物。但隐蔽之处难以启齿的怪异感觉,裸露肌肤上大片的欢爱痕迹,以及一屋子萦绕不散的石楠花香,还是能轻易让他想象出昨夜是怎样的疯狂与迷乱。
更不必说此时此刻,那个“同案犯”还大剌剌地将一条手臂揽在他腰上。
朝兮叹了口气,瞪了一眼枕边人,把他的手臂从自个儿身上移开,动作小心地撑起身子。
“嘶……”
长久禁欲加上过度纵欲的结果,就像浑身散了架后重新拼接在一起,朝兮忍了又忍,没把黑瞎子踹到床底下去。
碍事的衣裤散落一地,黑瞎子的那件皮衣挂在床头柜上,他略翻了翻,从里怀兜中摸到了香烟和打火机。
随意地抽出一根放在嘴里,再点燃,袅袅的烟雾飘散出来,有些呛人。
朝兮不喜欢抽烟,也不喜欢别人在自己面前抽烟,呛辣的气体一吸进去,很快就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乱纷纷的烟圈从口里、鼻里冒出来,逼得他眼尾泛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真想不通他们怎么都喜欢抽烟。
他擦擦眼睛,又是一声叹息,把半截儿香烟丢进烟灰缸里,任其自生自灭。
这世上的桃花啊,十有八九会成为桃花债,人来人去,都是轮回。
断片儿不是失忆,酒也不是春药,他不是无法面对在酒精催化下放纵欲望的事实,而是无法面对在以后漫长的光阴里,都会有人理直气壮地给予自己明晃晃的爱意。
而他不能做到投桃报李,回以同等的欢喜。
他知道自己太残忍,却又不够狠心。
烟灰缸里还剩下一截儿烟屁股,他又捡了起来。
冷不丁想起,还不知回去以后,怎么面对解雨臣。
……算了,黑瞎子太无赖,配不上四九城最矜贵清雅的解语花,也就只能跟他这泥沼里摸爬滚打的人混混日子。
改日就跟解雨臣好好谈谈,让他歇了这个心思吧。
猛吸了几口烟屁股,又被呛得咳嗽连天。踏马的,这破烟有什么好的?
他愤愤地把烟彻底掐灭,丢到地板上,身后忽然传来黑瞎子慵懒的抱怨:“朝爷,你这么吵,我还怎么装没睡醒啊?”
朝兮在被子上蹭了蹭指尖的烟灰,毫不意外地回头,冷哼道:“说得好像我不知道你在装睡?没出息的东西。”
黑瞎子的眉眼弯成月牙,说:“我这不是担心朝爷你不知道怎么面对我嘛。我心想,要是朝爷不认账,我就准备装成是被你轻薄了,到解家大门口去喊冤。”
“胡闹。”朝兮蹙眉呵斥,旋即说道:“你去解家喊什么冤?这跟小九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就是要让花儿爷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小师父把我给睡了。”
黑子眯了眯眼,虽是半开玩笑,却给了朝兮一种“他真干得出来这种事”的错觉。
许是注意力不在此,朝兮并没从这句话里听出哪里不对。他也不想再跟黑瞎子掰扯这些没用的废话,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昨天的衣服他不想继续穿了,准备去打个电话,让前台去服务区的商店里买一身衣服送来。
没曾想坐在床边脚才一沾地,背后就有重物压了上来,是黑瞎子从后面环抱住他,埋首于他颈间低语。
黑瞎子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意犹未尽的情色味道,沙哑低沉,“朝爷,你还记得昨天晚上你说过什么吗?”
虽然不是很想当一个吃干抹净就提起裤子不认人的混账,但朝兮实话实说,他是真得断片儿不记得了。
仔细想想,风月情浓之时什么话说不出来?都这年代了,只要他没说要酒醒之后去国外跟黑瞎子领个结婚证,就不算离谱。
大概也觉察到他沉默里的含义,黑瞎子叹息着自问自答:“朝爷,你说你会试着喜欢喜欢我。”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朝兮在心底感慨,半晌,方嗤笑道:“那我要是试了不行呢,床笫之言最不可信。何况我这人花心得很,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看上别人了呢?”
黑瞎子沉默片刻,忽然笑着说:“那我就天天光着腹肌在你眼前晃,色诱你,勾引你,让你多睡我几回,让你……永远都欠我。”
话甫落,他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僵,然后坚决且大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慢慢站了起来,踩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到立式衣架旁,取下一件浴袍半披在身上。
黑瞎子有些错愕,不知自己是说错什么话了。
良久,才听见朝兮沉郁的嗓音:“小黑,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
黑瞎子慌乱道:“朝爷……”
“能让人永远亏欠的,只有死人。”朝兮略略侧首,眸中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而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
晌午时分,汽车停在了解家大宅外。
朝兮提前报过平安,一下车,他就看见在门口焦急等待的解雨臣。
面对着忧心忡忡询问情况的解雨臣,朝兮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把找吴二白帮忙的事儿一语带过,拉紧了围巾准备进门。
“朝爷。”
黑瞎子从背后叫住他,支吾了半天,方含糊地说:“注意……保重身体。”
前一夜的种种,似乎让他们之间变得不一样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更改。
朝兮依旧是原本的朝兮,不会因为肉体上的负距离接触就对他情根深种了。
而他也不会真的去跟解雨臣宣示主权——一则他尚未成功拥有“主权”,二则朝兮不会喜欢这样。
他自然不可能违逆朝兮的心意……反正人生很长,他还可以慢慢等待。
“嗯……你这几天开车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朝兮并没回头,却也是说着真心疼惜的话语,让黑瞎子很是受用。
“小师父来回奔波,也该好好休息。”
解雨臣看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以为是长途坐车后筋骨酸痛,遂贴心地在旁边搀扶着,温声说道:“小师父脸色不好,还没吃午饭吧?我都让人准备好了,小师父好歹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再去睡吧。”
朝兮闻言,牵动唇边一丝笑意,“……还是小九最体贴了。我们早饭吃的晚,这会儿还不饿,等睡醒了再吃吧。”
说着还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让解雨臣看见自己眼下的乌青。
“那……也好。”解雨臣略感奇怪,却一时摸不出头绪。
忽而一阵秋风起,裹挟着一片尘沙吹到脸上来,朝兮捂了捂眼睛,没留神围巾的边缘被风沙卷起,露出脖颈下面密密麻麻的吻痕。
风儿来去飞快,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朝兮不曾在意。
解雨臣却看得分明。
他眼底闪过一抹惊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扼住了咽喉,半晌,他艰难而强自镇定地开口,说道:“小师父,您……您……”
“怎么了?”朝兮挑眉看向他。
嘴里好像吞进了一枚苦涩的杏仁,一张口,那种苦就要蔓延到心里去,错综复杂的情绪迅速包裹了他的整颗心脏。
因这几日忧心朝兮而未经修剪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肉里,他借由这疼痛稳住心神,看向朝兮的目光依旧恬淡平和,从善如流地改口说:“我是想问问……您没被二爷为难吧?”
“就下了一局棋,不算什么。”朝兮舒了口气,自顾自地向后院走去,口里漫声道:“反正我又不会输。”
解雨臣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迅速压下心头纷乱的猜想,面色如常地快步追了上去。
他陪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说道:“那是自然了,爷爷就曾说过小师父的棋艺不在他老人家之下,等什么时候有空,我也陪您好好下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