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阮绵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在这里没有感受到丝毫压迫,身心都格外放松、自在。
齐民瞻手执朱笔,在一本奏折上落下最后几个字。
这是云同城府尹呈上来的奏折,奏折中禀到:
前不久云同城府衙截获了一队人马,他们号称是往来大郯和羌奴之间贩卖丝绸、茶叶、皮货等物的商队,却在货物中查出了大批铁头箭矢。
“兹事体大,寤寐次于圣心”,因此云同城府尹赶紧上报。
齐民瞻知道,这是陆家的手笔。
自杨妃“怀孕”的消息放出,他多次在朝堂上流露出欲立杨妃为后的打算后,陆家便早已按捺不住,私底下找机会扳倒杨家了。
这次陆家幼子死于杨家次子之手,更加坚定了陆家灭杨家之心,才有了这封奏折,他自然乐意推波助澜。
其实,自杨妃“落胎”后,杨家也在想各种法子对付陆家,但技逊一筹,未伤到陆家分毫。
杨家次子气不过,才会一时冲动“误杀”了陆家幼子。
当初逆王谋乱,之所以会陷害曹将军,便是因为曹将军发现了他私造铁头箭矢卖给羌奴的罪证。
勾结敌国乃重罪,早已疯狂的逆王才会选在那一天动手。
但这件事,他并没有公之于众。
皇家与敌国勾结,此乃滔天丑闻。
皇家会失去民心,遭万人唾骂,甚至遗臭万年。
杨家自开国起就负责铜铁等矿种的探寻、发掘、开采、冶炼事宜。
云同盛产铁矿,逆王能私运铁器与羌奴交易,这其中少不了与杨家勾结。
他当时顾虑皇室颜面,并没有将此事暴露,自然也没有将杨家牵扯进来,杨家才得以侥幸逃脱。
如今逆王倒台,那条与羌奴交易的渠道就完全落到杨家手中了。
杨家,该死!
四下环顾,阮绵的目光不经意落到御案后的皇帝身上。
只见,此时的他眉眼冷厉,透着杀伐果决的帝王威势。
齐民瞻似有所感,抬头向她看来,眉宇间瞬时染上了一抹柔和的浅笑。
他放下朱笔和奏折,起身抬步朝她走过来。
阮绵心中咋舌,这厮变脸是真快啊!
不知为何,面对他,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过畏惧之心。即便知道了他心机深沉,手段狠厉,并不是如她平常见到的那般。
她知晓要把握分寸,但却没有从心里真正怕过他。
似乎一直都很相信他,所以他那些阴谋算计,她都能理解。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是太子妃娘娘所出,太子妃娘娘将她当亲女一般,她也曾将这厮当成弟弟一样照顾,所以心里便对他少了许多戒备吧!
这厮似乎对她也格外包容和放纵,她有些好奇,是为何?
是因为当年她同太子妃娘娘亲近,还是因为她曾帮过他?
见他在高几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阮绵轻叹:
“唉,人情世故最难应付!我曾受人恩惠,现在人家挟恩图报,我不得不来走这个过场,希望你能理解。
我来我的,你该怎样就怎样,不必因为我改了你的决定。 ”
说着打开食盒,将闻才人的帕子露了出来:“呐,闻才人托我给你的,真正的字字泣血啊!”
并没去看那帕子,齐民瞻“噗嗤”一声笑了,就知道她不是那不明事理又过分心软的滥好人 。
那种女子,一副悲天悯人的软心肠,最是容易被人利用和欺骗。
别人将刀架到她脖子上,她还替人家找理由,甚至面对别人的一再陷害,她也只知一味忍让!
那不是心善,是愚蠢,是不辨是非!
而眼前之人与那种女子大相径庭,她心善,但有原则,她会反击,会保护自己,让人轻易不能伤到她。
她去苍玉阁之事,十六早已报知了他,他并不担心她会被闻氏说动,来替闻氏求情。
她向来拎得清,就像当年的阿娘,裴家之事,她会力所能及的帮扶,但从不逾越,他们有了过错,她也从不袒护。
见他连一个眼神都没落在那信上,阮绵知道自己猜对了,这厮果然不会见闻才人。
可怜那美人儿还望穿秋水的眼巴巴盼着他呢!
想了想,她道:“一会儿你也罚我个禁足什么的呗?”
宫里人多眼杂,到处都是人家的眼线,这次见她帮了忙,万一下次再有人找上门怎么办?
这厮既然是奔着铲除四大世家去的,以后这种情况少不了,官场就这么大,谁弯弯绕绕的还找不出个跟她有关系的人?
到时候她应承还是不应承?
齐民瞻转念间也想到了这一层,剑眉一挑,笑道:“若这般,你就不怕脸上无光?”
阮绵摆摆手:“无妨,我心里知道,你不是真的怪罪我就好了啊!一应吃穿用度你也不会亏了我不是?
只是不能随意出入而已,反正现在天冷,我就在屋里随便做点什么,打发时间便是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比天天被人找上门来强,那样我才没法安生过日子了呢!且下次我也多个借口推脱了,还不用担心名声受损,一举两得。”
“你瞧出来了?”齐民瞻问。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阮绵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若不是瞧出了他有铲除四大世家的意图,不会担心常有人找上门。
毕竟她只在皇宫待一年左右,如今已过了近半载,待春闱过后,阮综定下婚事,她便离开了。
不由有些心虚,她低声道:“大概瞧出了些。”
妄测圣意可是大罪,且事关朝政,不是她该胡乱揣测的,她忐忑的看了齐民瞻一眼。
却见对方没有丝毫怒意,而是问:“你会不会觉得我阴险狡诈?”
语气中满是紧张和小心翼翼,他所为与那些君子道义实在相差甚远,她会怎么看自己?
阮绵再次怔住,这厮所关注的好像跟她不一样啊!
“自然不会,我当初为守住侯府家业尚免不了使些手段,你如今要守住大郯江山这么大家业,怎么可能做到事事磊落光明?
我说过,有些人只要不是清白无辜,不论用什么法子将其除掉,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你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阮绵十分利落的给出了她的答案。
当初这厮落入那样的境地,当羌奴攻来,他不是急着夺回皇位,而是选择留在战场,直面敌人,他浴血奋战,不计生死,护卫山河。
她相信,他所做的这一切都不止为巩固权柄,更是为国为民。
他很好很好,也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
见她这般,他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并不后悔所做之事,只是在意她对他的看法。
他与那个谦谦君子的男人不同,他的身份决定他必须要玩弄权术和手段。
瞧他真的没有动怒的意思,阮绵彻底放了心。
通常新君即位,为了坐稳皇位,大多都会拉拢权臣,待时机成熟,再想法子将其铲除。
想不到这厮一上来,就打的是除掉他们的主意!
也是,拉拢最终还是要受制于人,只有彻底铲除才不会再有顾忌。
这个时候他们毫无防备,也最容易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得不说,这厮很有胆魄!
不过以后......连她都能看出皇帝的企图,何况那些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
过不了多久,他们也会反应过来,届时他们会更加谨慎,不会轻易被抓住把柄,甚至可能会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皇帝。
这厮以后的路会,或许会更难走......
一时想的出神,阮绵盯着齐民瞻瞧了许久。
“总瞧着我做什么?”齐民瞻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阮绵回过神,白了他一眼:“长得那么好看,舍不得让人瞧?”
齐民瞻被她说得脸颊发烫,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口。他自然不会多想,她还夸过常欢清秀斯文。
他轻咳:“一国之君可不是白瞧的。”
阮绵麻利的从荷包里掏出了两颗金裸子摆到他面前:
“呐,付费了。”
“......”
齐民瞻摇头:“不够。”
见她又要掏荷包,他道:“我不要金子。”
阮绵不解:“那你要什么?”
一双丹凤眼中满是星星点点,他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声音低沉醇厚:
“我要你......”
阮绵不由皱眉,只听他又道:“为我画一张画像。”
她心中一松,这厮大喘气,差点吓死她!
她的反应,尽落入了齐民瞻眼中,虽早便猜到了这种结果,但心里还是不由失落和酸涩。
“这有何难?可以!”她答得干脆。
齐民瞻若无其事的朝外喊了声常顺:
“将桌案收拾出来。”
常顺领命,将御案上的奏折整理好,收走,又令小内侍奉上茶盏,摆上笔墨纸砚。
阮绵站在御案后,一手执毛笔,一手扶袖摆,边瞧着下方负手而立的年轻帝王,边一笔一笔细细勾勒他的容貌。
剑眉入鬓,目若含星,那双好看的丹凤眼有时冷厉如冰霜,有时温暖如夏日的艳阳,有时深邃得让人无法琢磨,有时喜乐哀怒皆显而易见。
看她画得认真而投入,齐民瞻心绪万千。
绵绵,我也想被印刻进你的心里......
不久后,阮绵收笔。
齐民瞻走过来瞧,画中的男子昂首而立,颀长的身姿挺拔如松,修眉俊眼,英姿勃勃。
“怎么样?画出了几分你的神韵吧?”阮绵抬头笑问他。
齐民瞻颔首:“还不错,再让我来给你画一张。”
这次阮绵倒没再怀疑他会作画,这厮棋下得那么好,处理政事也游刃有余,她都怀疑当初那纨绔之名是空穴来风了。
“可不可以坐着?我站了这一会儿,腿都麻了。”
“自然。”
阮绵走到下方,寻了把椅子,慵懒的倚着椅背坐在那里。
齐民瞻提笔沾墨,几乎不用去看她,她的眉眼气韵便流畅的跃然纸上。
这些年在北境,他得空便凭着记忆画她的模样,画了无数遍,她的音容笑貌早已印刻在了他的心上。
未到一炷香,一幅慵懒而坐的美人图出现在阮绵眼前。
“画得可真好!”
阮绵震惊,啧啧称赞:“我这倾国倾城的容貌还真让你给画活了!待我拿去裱起来,以后慢慢欣赏!”
说着,便伸手去拿那幅画。
齐民瞻却先一步将画抽走:“谁说了要给你?一国之君的御笔,岂可轻易外传?”
“你......”
竟然拿身份来压她!
他留着她的画做什么?将来引旁人误会就麻烦了!
“虽是你画的,但上面画的是我,自然该给我!”
伸手便去抢。
“不给。”
齐民瞻眼疾手快,将画举高。
“你给我!”
阮绵朝他那只手追去,跳起脚来抢,还没够着,就被他另一只手拿走了。
“够不着吧?”
齐民瞻居高临下的睨着她,满眼都是得意的挑衅。
“给我!”
“不给。”
“给我!”
“不。”
......
阮绵来来回回追着他的两只手,又蹦又跳,却半天连摸都没摸到那画。
情急之下,她用上了小时候最擅长的本事,撩起裙摆便爬到了他身上.......
齐民瞻身子一僵,手里的画也不知不觉落到了地上。
“哗——”,纸张边缘剐蹭在金砖上,声音格外清晰。
待反应过来的时候,阮绵才发现,自己一条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一条胳膊正在拽他抬高的手,而两条腿......则缠在了他的腰上......
殿中空气凝滞。
掌家多年,阮绵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一向遇事处变不惊。
只怔了一瞬,她便回过神,随即平静的从他身上滑下来,从容的行了个礼:
“打搅多时,臣女告退。”
说完,捡起画,若无其事的抬步走出大殿,临出门前还不疾不徐的理了理衣裙。
见她出来,绿茉等人抱着披风迎了上来,她十分镇定的道:
“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