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吹鸟鸣中,阳光透入木窗,将空中的尘埃照得无处遁形。
一只咖啡色的巨型泰迪正躺在木柴房里。
仔细瞅瞅,它圈起的肚皮上有块毛塌下去,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
【啊切!泰迪?算了这个不重要,小八,上命轨!】
九游醒过来抽抽鼻子,瞅一眼自己乱糟糟的卷毛吸吸肚子,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崽子往后挪挪,立马敲988。
一直偷摸关注九游的988轻声道:【你不需要休息一会吗?其实你不用太着急任务的,可以缓缓再开始。】
历经三个世界,他是看着九游从无忧无虑到心绪烦乱的,自然清楚九游的强颜欢笑之下,藏着的是多么悲伤隐忍的情绪。
就他来看,九游已经做得很好了,并不需要强迫自己快速地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
其实地府在新开这养崽部门前,就对这份工作的危险性进行过评估。
结果没有任何技术鬼能够准确地计量出这些任务给部门鬼员带来的伤害。
因为不论是何种生物,其感情心理是最难推测的。
而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什么物种,在经历长时间的动荡变更、生离死别之后,都会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在心理上会出现一些问题,久久无法疗愈。
正因如此,地府并不敢陡然开放养崽部门。
他们思虑再三,考虑到一系列后果还是打算先找只小白鼠做实验,一点点慢慢来。
而九游就是那只小白鼠——无背景、智商高、性格单纯。
由于地府上级下达的任务,部门鬼员是无法拒绝的。
所以顾延即便据理力争许久,也只收获一个“允许选用鬼员试验”、“任务结束期限延后”的消息。
他实在无法,只能在任务过程中能帮九游一点是一点。
不过即使如此,他的内心仍旧对这个部门任务的不确定性感到不安。
988到现在还记得顾延把自己拖上贼船时惆怅又无奈的声调。
那时,他一向不着调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转身看向窗外兢兢业业活动的幽灯虫:“八啊,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来。当然,你也是。”
988第一次看见顾延挂上如此正经的表情,新奇地看了一会才点头答应。
他知道的其实不多,大概是地府高级鬼员出现变动,因大洗牌,导致小世界出现一些漏洞需要解决。
看起来情况十分紧急,几乎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但如今九游的状态已经成这副模样,988觉得他更需要做的是休息与调整,就算在小世界里摸鱼也好。
其他的,管他呢!
988思索着开始在心里完善自己早准备好的托辞,想:只要九游一声令下,他们里应外合,绝对能瞒天过海。
但九游并没顺着988的话回答,而是突然转移话题:【小八,兽人世界真的有兽神吗?那个世界的兽人死后真的会投向兽神的怀抱吗?】
988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卡顿一下回答:【确实有,说是神其实就是小世界的管理者,不同世界的最高管理者不同,所以才有不同的称谓。但你还是……】
九游打断他的劝话:【既然如此,那我想要升官,地府支持轮岗工作吗?】
988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九游的脑回路如此清奇。
仔细思考一下,他居然觉得九游的想法还有几分可行性。
地府职位论功行赏,只要九游足够优秀,想做什么都有上司鬼给他兜底。
事实上,之前被打入轮回的高级官员,就是一个十分优秀的鬼员。
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触发了地府最高惩戒令直接被投入轮回,此后就受尽百世轮回的折磨。
988想着歪过头,撑下巴:【有志气,那你得很优秀才行。优秀的人最会调整情绪,将私人生活与工作任务分开。】
他说完就见九游缓缓皱紧眉头,正想说【当然我不是说你不优秀】,九游就仰起脑袋对天长啸:“啊——啊——啊欠!”
他打完好几个喷嚏晃晃脑袋,用鼻子碰碰怀里的崽子,见她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小球,马上皱眉:【我知道这些,但现在我们是在哪里?这崽子情况似乎不太对!她肚子疼吗?】
988沉默一会:【……这里是山区,这只崽子已经被饿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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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崽子跑哪去了?柴还没劈呢!死妮子,早晚把她卖了!”
九游团了团肚皮上的小崽子,竖起耳朵。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老年妇女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才俯低身体小心翼翼地抬起两只爪子推开柜门,从柜门后探出一颗咖啡色的炸毛脑袋往外望去。
很好,人走了。
他大松口气,却因为吸入过多尘埃再度打起连环惊天大喷嚏:“啊切啊切啊切!啊切!啊——切!”
“呜呜呜——”
崽子被吵得皱紧眉头,抱着肚子低声哭起来。
她的哭音不高,像只狗崽子般嘤嘤呜呜,可她脸上淌着的断断续续的泪珠却足够诉说她的委屈有多么大。
九游深深叹口气,微低头看一眼她瘪得不行的小肚子,敲988:【小八,老规矩,命轨和地图放出来。】
988十分迅速地把小电影输送过去。
九游一边抬爪子哄拍崽子,一边查看命轨小电影,然后就被命轨的发展朝向雷得外焦里嫩。
不是,现在反派幼崽界已经卷成这样了吗?
比惨是一个不输一个啊!
九游感慨着皱紧眉头,替崽子轻轻按揉肚皮缓解过度饥饿的难受感,然后又叹口气。
其实这崽子本身并不是山区出生的崽子。
当然,她也不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孩子,而是一个中等家庭的小孩。
这家夫妇在外出差时意外遇到车祸,崽子的亲生妈妈因动了胎气而破羊水,情况紧急,他们来不及飞回预约好的医院那生孩子。
所以他们在几经波折后跑去最近的小县城私人医院里待产,然后崽子阿妈历经艰辛生产下一个不足2500克的早产儿。
与此同时,隔壁产房的一个孕妇也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子。
因为小县城医院资源紧张,床位布置得很乱,加上崽子亲生妈妈生产时曾大出血,崽子爸爸实在担心老婆,一直处于混乱的状态,没仔细观察过崽子。
而那孕妇更是在生下女孩后就昏厥过去,婆家因嫌弃她生不出男娃也没去照顾她。
所以最后双方领走孩子时丝毫没发现不对。
山区的教育落后,条件也不行,再加上长辈重男轻女,且唯一疼爱崽子的妈妈因产后被迫下地干活彻底伤了身子卧病在床,而爸爸又沉默愚孝。
崽子从出生起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粗活家务活倒是干得不少。
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被崽子妈妈教导成了单纯可爱的模样。
而她在一天中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坐在妈妈床边,听妈妈讲山外面的世界。
在妈妈温柔的嗓音里,她看到了与山沟沟全然不同的世界。
那个世界女孩子也会被抱着哄好听话,女孩子也能读书休息,女孩子也能拒绝别人的要求……
每每崽子妈妈讲完故事,总要摸着崽子的脑袋,目光飘渺起来。
她偏过头凑近崽子耳边,轻轻呢喃:“要到外面去,冉冉。若是以后有机会不要回头,见着谁都别打招呼,往山外跑,跑到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再远一点,远到看不见这边的山,你再找人求求,也许……”
崽子的名字叫许意冉,这是崽子妈妈要死要活逼着崽子爸爸改的名。
她曾经发过誓,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被取名为“盼娣”。
但她总是说着话就逐渐精神不济。
于是她慢慢地撑住太阳穴,摆摆手示意崽子赶紧去睡觉。
而小崽子听不太懂她的话,却牢牢记住那句“跑到外面去,不要和人打招呼”的呢喃。
她在这时就会满脸笑容地替妈妈擦好脚,再跑回自己的小柴房,搂住自己捡回来的狗,缩在一起抱团取暖。
睡前还要强迫狗崽听她炫耀妈妈给她讲了什么好故事。
这小柴房也是崽子妈妈求崽子爸爸去劝她爷爷奶奶腾出空地来给她住的。
要不然,她就得一直睡在猪圈里,日日夜夜替家里看守那两只又肥又臭的大公猪。
可再到后来,崽子妈妈病情恶化到已经神志不清的地步。
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拉住崽子,似乎透过她看到其他的身影,急喘啜泣:“我怕……妈妈,带我走,不待这……”
崽子吓坏了,她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只知道瞪大泪汪汪的眼睛喊“妈妈”。
接着她心中不好的预感果然实现了。
妈妈闭上眼睛后,就被奶奶和爷爷扛着带到后山去,一点点埋在土里。
自此,崽子再没见过那张温柔的面庞,也再没听过那声温婉的冉冉。
又往后,奶奶让爸爸娶个“好生养的”,嚷嚷要把她这个赔钱货丢远一点。
她爸爸没反驳,只说养这么久扔了不值当,等等再看。
再到后面,崽子没了妈妈,也就没了爸爸。